陈明:你好!
关于你所谈到的关于形而上学的这些问题 ,我在这里只能简要地谈谈自己的看法,仅供参考。
首先声明:我所说的“形而上学”,并不是我个人的私人理解,而是当今世界哲学界的共同用法。它所指的并不是恩格斯所谓的那种与“辩证法”相对的“形而上学”,诸如所谓孤立地、静止地、片面地看问题等;恰恰相反,黑格尔的辩证法哲学本身就是一个典型的形而上学体系,这也是公认的看法。具体来说,形而上学就是关于“形而上者”(形而上的存在者)的思想学术,这种形而上者作为唯一绝对的存在者(所谓“道之为物”),乃是“形而下者”亦即众多相对的存在者(所谓“万物”)的终极根据。
在西学中,形而上学的传统是由亚里士多德奠定的,这主要就是西方本体论(Ontology或译为存在论)的传统。但凡思考世界的本体、终极本质或统一性(包括思考着上帝的神学)的,就是形而上学;但凡承诺了这种本体、终极本质或统一性的,就叫做形而上学的“本体论承诺”。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思考“存在者之为存在者”(或译“所是之为所是”)亦即终极本质;或海德格尔所说的:思考“存在者整体”。一个人诚然可以不做一个专业的哲学家,即可以不思考这样的关于“形而上者”的问题;但他不可能没有这样的形而上承诺、本体论承诺,只不过他这种承诺是以不自觉的“存在预设”或“存在信念”的形式存在的,正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
形而上学的意义,是对世界万物的存在(形而下者的存在)给出一个终极的根据、一个统一的解释;用一个哲学概念说,是用形而上者来为形而下者“奠基”。否则,就是孟子所说的“无本”。对此,亚里士多德有详尽的逻辑分析的阐明,例如:对任何事物的所是(本质)进行陈述或者判断,例如“人是动物”、“动物是生物”等,都是将其归诸某一个上位概念、即寻求上一个层次的存在者,从而,最终都会指向一个终极的存在者、或存在者整体,即指向一个纯粹的所是(本质)本身。反过来说,如果一个理论没有关于这样的终极根据的阐明加以支持,那么该理论就是不彻底的。这就是形而上学的必要性。
事实上,没有任何一种关于某个具体领域的思考、研究、理论,没有自己的形而上学承诺。在这个问题上,你的那一套思想路向也是一样的:当你说到“用”、“体”、“经”、“史”等等诸般事物的时候,你总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关于存在者整体的本体论承诺的;假如你尚未意识到这种承诺,那么它就只是一个未经阐明、未经思考的预设信念。这种预设、信念、承诺乃是任何理论思考的基本前提条件,甚至是我们日常生活中赖以生存的一个基本的观念条件。我来研究历史,是因为我首先已经相信了历史的客观实在性;我去食堂吃饭,是因为我首先已经相信了食堂的客观实在性;我祷告上帝,是因为我首先已经相信了上帝的客观实在性;我诉诸天理,是因为我首先已经相信了天理的客观实在性:诸如此类,这一切表明我已经有了对这个世界(整体)的客观实在性(终极本质)的基本信念。这就是形而上学的必然性、或不可逃避性。
所以,“反形而上学”其实是徒劳的、自欺欺人的,如西方的分析哲学、后现代主义都是如此。此前的尼采亦然,“强力意志”实际上被他设置为世界的本体,单凭这一点,我们就可以说他的思想还是形而上学的。
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事情也是如此。在中国的“形而上者”和“形而下者”与西方的形而上学和形而下学之间,尽管并不存在观念实质上的等同性,但却存在着观念层级上的对应性,唯其如此,我们才可能用汉语的“形而上学”去翻译西语的“Metaphysics”并由此而能互相理解。这个问题,我跟张志伟辩论过,你是知道的,此不赘述。事实正是如此:诸子百家以来,我们的思考总是在为“形而下者”(万物)寻求一个“形而上者”的终极说明,诸如“天道”、“天理”、“心体”、“性体”等等;这种思考总是表达为“体—用”和“本—末”的观念架构,这是典型的形而上学的观念架构。你的“即用见体”所使用的“体用”范畴,本身正是中国哲学传统中的这种形而上学本体论范畴,因此,当你谈“即用见体”时,你本身就已经承诺了一个“形下—形上”的观念架构。然而在我看来,如果仅就中国传统形而上学的“体用”观念而论,最透彻的应该是熊十力的《体用论》,即他的“体用不二”、“海即是沤、沤即是海”的观念。熊十力把中国传统形而上学发挥到了极致,正如胡塞尔把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发挥到了极致。
以上表明,古今中外,形而上学都是不可逃避的。所以,问题并不在于我们今天是否仍然需要形而上学,而在于需要怎样的一种形而上学。如果仅仅把传统的某种现成的形而上学照搬过来,那就是所谓“原教旨主义”,而这显然是不能为今天的人所接受的(当然,极少数原教旨主义者是例外的),人们通常不再相信那种先验的人性论、先天的性善论之类。(孟子其实并不设定先验的善性,他所谓“先立大者”正是说的善性如何在生活情感、恻隐不忍的仁爱情感中被“立”起来。)原教旨主义有种种表现,而其根本是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反原教旨主义,这是你我的致思之间的一致之处。因此,我们需要重新建构一种形而上学。而这正是20世纪思想的一个最前沿的观念:为形而上学奠基。换句话说,形而上学本身也是需要重新奠基的。我之所以在很大程度上赞同你所提出的“即用见体”,就在于它本身已经预示着“体”的重建、即形而上学的重建。当然,你的提法与传统形而上学的“体用”范畴有所不同:在传统的形而上学观念中,“用”只是形而上之“体”的形下表现;而“即用见体”则是说,“体”只能在“用”中显现。这与儒学的另外一种传统也是相通的,如“道不离器”、“理在事中”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一向钦佩你的洞见敏锐。但是无论如何,“即用见体”这个表达方式已经预示了、承诺了形而上的“体”。因此,你所说的打算“对‘即用见体’做一个形上学的梳理”,我觉得是势所必至、理所当然的,即是非常必要的。在这个问题上,我所异于你者,不过在于主张通过追问“形而上学何以可能”及“存在者何以可能”,首先超越“体—用”、“形上—形下”的架构及其表达方式,而回溯到更为本源的思想视域及其表达。
至于关于“形而下者”的形而下学,有两个最基本的领域:广义的伦理学(关于社会界的存在者);知识论(关于自然界的存在者)。这就是传统话语中的“人伦”与“物理”、或者“人文”与“天文”的区分。你所关注的“历史”、“文化”,干春松所关注的“儒家的制度化”、“制度的儒家化”,显然都是形而下学的课题。你们关注这样的领域,我是非常赞同的,我自己正在做的研究工作、亦即正义论问题,其实也是属于广义伦理学范畴、甚至政治哲学的问题。但是,这样的形而下学同样需要形而上学的奠基,这是确定无疑的。关键在于那是怎样的形而上学。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照搬传统的天理论、心性论之类,性善论、性恶论之类,但这些东西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已经很难接受;另一种可能则是重建形而上学,这就面临着当代思想的前沿课题:形而上学何以可能?这也就是“形而上学的奠基问题”、即怎样为形而上学奠基的问题。这样一来,就逼显出了一个崭新的思想视域:先在于任何存在者(包括形而上者)的、亦即“前形而上学”的存在视域。我所说的“生活”,也就是这样的“存在”。
过去的儒学研究囿于思想视域的局限,只知道“形而上者—形而下者”或“形而上学—形而下学”的观念架构,这就使得儒学的当下化、“现代化”总是陷入困境:如果传统的形而上学那一套东西行不通了,传统的形而下学那一套东西——例如“君臣父子夫妇”的君权、父权、夫权的制度规范——那一套东西同样行不通了,那么这就逼迫我们追问:儒学如何可能切入当下的现实生活?如何可能复兴?这就需要我们重新发现儒学的一种更加本源的思想视域,而这种视域既然不可能是形而上学、形而下学的视域,就只能是一种先在于存在者的、“前形而上学”的视域。在我看来,这就是“存在”或“生活”的思想视域。因此,儒学复兴的标志就绝不是传统形而上学(传统本体论)、传统形而下学(传统伦理学)的照搬,而是在真正的大本大源上的重建。于是,我们首先应致力者,就是这样的大本大源、源头活水。我以为,那就是生活或者存在、生活的仁爱情感显现。儒学之穿透时空、穿透历史、穿透所谓“文化”的生命力乃在于此,而不在于形而上的“道体”、形而下的“器用”这些如孔子所说的可“损益”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是儒学”这样的问题,我也多次在文章里谈过,简单来说就是:现代“民族国家”(nation)的兴起,必然要求“现代性诉求的民族性表达”。中国的儒学传统之于中国的现代化,正如西方的“二希”传统之于西方的现代化。
总之,形而上学既是不可逃逸的,也是需要重建的。这就是我关于形而上学的基本看法。
拉杂如上,言不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