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正处在一个经济制度和社会形态急剧变迁的时代。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经济学家无疑是幸运的,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的制度变迁为他们的学术研究提供了取之不竭的灵感源泉,而这个时代所一致崇尚和认同的开放姿态和多元观念,则为经济学家营造了一种空前自由和宽松的思想空间。
不是所有时代的经济学家都有这样的际遇。我们这个时代的经济学家既躬逢盛世,就不能辜负这个时代所赐予的一切。事实上,经济学家作为社会科学中最活跃、最有影响力的群体,正以其创造性的学术成果、广泛的社会渗透性和经济学家所秉持的独特的价值观,而印证着自己的智慧力量,并对中国正在进行的经济与社会制度变迁产生着清晰可见的影响。
但整个社会也对经济学家提出了更高的期望。一些为利益集团代言、视上级意志为圭皋的“经济学家”使经济学家群体丧失了社会公信。经济学家首先应该是崇尚理性的社会科学家,经济学应该始终洋溢着理性的力量。经济学家应始终用理性的思考和冷静的判断,审视这个世界所发生的经济社会事实,而不是以自己的情感或各种利益集团的标准施加判断;经济学家崇尚事实与真理,而不应被世俗观念所左右。叔本华说:“只有真理是我的北斗星”(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经济学家也始终是真理的信徒。
在张扬理性精神的同时,经济学家同样应该始终坚守经济学的人文立场和人文关怀。现代经济学的一个根本缺陷,在于人文精神的缺失,这使得经济尽管在分析技巧上获得重大进展,但由于对“人的意义”这一重大问题的忽视和解释乏力,最终仍不能使自身超越古典作家所提出的经济学根本问题(阿玛蒂亚·森《经济学和伦理学》)。我们应努力使经济学避免陷入笛卡儿所说的“工具理性”。经济学应该始终关注人,关注人的生存和自身困境,关注人的全面发展。经济学要走向现代化,就必须使经济学的人文关怀与理性精神并驾齐驱,相得益彰。
经济学家应该为思想界和整个社会提供有价值的思想成果。而经济学家要保持自身的思想优势,就应对经济学中日益泛滥的形式主义倾向时刻保持足够的警惕。美国思想家爱默生说:“时代仿佛传染了哈姆雷特的忧郁,‘思想上的黯淡使她憔悴’”,而时下的经济学界,似乎也正面临着这样的醉心于形式主义而思想上黯淡的时光,面对爱默生所说的“学者应该是思想着的人”(爱默生《论美国学者》)的境界,面对经济学的“贫困化”,经济学家仍有集体反思的必要。
事实上,经济学在其整个发展进程中都得益于这种深刻的自我反思,而每一次重大的反思,都引起了经济学研究范式与经济学理论的重大革命。反思是批判性的,但反思更是建设性的。对经济学的反思不是要摧毁经济学的根基,恰恰相反,任何建设性的反思的着眼点都是经济学更为健康、更为长远的发展。而经济学的全部活力和魅力,也在于经济学家自身对经济学的清醒的批判性和建设性的反思。
很多人在批评经济学教条对真实世界的漠视,确实,经济学家不能脱离我们所处的时代,而应该对我们这个时代具有敏锐的学术感觉。经济学家应该关注现实世界,经济学始终是时代发展的产物,对现实世界的敏感性是经济学发展的最基本前提。正如萨缪尔森所说的:“经济学本质上是一门发展的科学,它的变化反映了社会经济趋势的变化”(萨缪尔森《经济学》)。经济学应该是“真实世界的经济学”,而不是书斋中闭门造车的产物。
因而经济学家应该始终珍视与公众的沟通与交流。经济学作为社会启蒙的科学,正是通过与公众的沟通和渗透而影响到“公共观点”,从而对公共决策和集体行为施加深刻的影响(弗里德曼《经济学和政治学中的看不见的手》)。经济学不应该成为经济学家们自言自语孤芳自赏的贵族学问,而应该进入大众的视野之中,架起经济学家与公众的沟通的桥梁。经济学中繁复的数学修辞和孤僻的术语,阻碍了经济学家与公众的交流,正使经济学有逐渐淡出公众视野的危险。我们应该警惕经济学成为“黑板经济学”和“书斋经济学”,经济学的大众化不但不是经济学的庸俗化,而恰恰是经济学实现其社会启蒙功能的最佳道路。
经济学的未来发展还有赖于经济学的开放性。经济学以其特有的分析方法,正在逐渐进入越来越多的社会科学领域,这对经济学自身学术疆域的拓展有着积极的意义;但是经济学也正因为这种开疆拓土而使得社会科学领域内众多学者发出“经济学帝国主义”的讥评。经济学的未来发展,有赖于经济学以一种恢弘的开放的姿态,以一种平等的谦逊的对话的方式,从社会学、政治学、法学、史学等学科中汲取有益的思想资源,展开真正的有价值的科际互动。这种科际互动,不但开拓了经济学家的视野,而且极有可能为经济学范式的变革孕育宝贵的机会。面对其他社会科学,我们需要开放的经济学,而不是封闭的经济学;我们需要谦逊的经济学家,而不是傲慢的经济学家。
经济学理性精神与人文关怀的结合、对思想性的重新关注、理论建构与现实敏感性的统一、批判性和建设性的反思精神、与公众的有益沟通与社会启蒙、开放性的科际对话,这些理念构成笔者对中国经济学发展的基本观点。除此之外,在经济学研究和经济学的学术批评中,我觉得应特别强调学术研究中学者的学术人格的独立和心灵的自由。“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寅恪《观堂先生纪念碑铭》),健全的学术人格,是每一位真正的学人在学术研究中必然崇尚和向往的精神境界;同时,应强调学术探讨中的宽容开放的胸襟和中国文化传统中“和而不同”(《论语》)的学术气度。对于不同的价值取向、不同的学术理念、不同的研究范式,我们应秉承着海纳百川的精神,在宽容中相互批评,在争议中相互汲取。不同学派、不同学科、不同立场间客观、冷静、理性的学术批评,是学术健康发展的必要条件,也是建立学术规范、净化学术环境的最好途径。
该文是王曙光著《经济转型中的金融制度演进》的后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王曙光,2005年3月改毕于北大中关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