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省终于公布了周老虎事件的官方调查结果,就像那只等待了几个月的鞋子终于落了地。周老虎从各大媒体争相采访的风云人物,而且要抢着付费采访的牛人,这下沦为监下囚,虎威全无,成了人人唾弃的“死老虎”。
这个调查结果并没有很多出乎人意料的地方,让我思考倒是什么塑造了周正龙这样撒谎不脸红的人格。就在不久前,周正龙还信誓旦旦的表示:“只要国家同意我上山,特批给我一支枪、200发子弹,我一定打死一只老虎。”他说这话是非常聪明的,因为他说的是一句不需要验证,也无法验证的空话,国家不可能把给他一把枪,更不可能给让他去打死一条濒危的野生华南虎。我当时就想周正龙如果真有勇气,应该让林业局发给他一把麻醉枪,以他的本领必可躲在树上发射,然后活捉一只野生华南虎回来,那岂不是立下奇功。
但我最震惊的是,周老虎发下血淋淋的毒誓,当时国内一专家在网上公开拿人头担保“华南虎照片”有假后,立即掀起轩然大波,周正龙接受采访时非常激动,他声称“要是照片有假,当场把我头砍掉!”。周正龙要是有一点点耻辱感和敬畏的话,决不会要求别人来砍他的头,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日本式的反省》,讨论日本人的民族性格,一个有耻感的国家,也许嘴上很难道歉,但背负的心灵压力并不轻,就像《阿幸》里面的龙三,战争失败后,还没有任何人责怪他,也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就觉得无颜见人,自己切腹自杀了。
当然这种关于极端的做法是不值得宣扬的,但像周正龙这样明知别人不会这么做,还信誓旦旦的让别人来砍自己的头,这种泼皮牛儿的精神,则是无耻到了一个极端。
周老虎并非是这种无耻典型的孤例,应受贿被判刑的原福建省上杭县女副县长罗凤群,据说也多次曾在大会上发毒誓:“我若贪污一分钱,就将我开除党籍;我若受贿一分钱,就将我枪毙。并可一直枪毙到我的孙子。”这样的誓言和周正龙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且在我的记者生涯中也有幸面对面见过这样的人物,我在新闻调查时曾经采访过河南新乡的法官张其江索贿案。张其江此人军队退伍后,在“复转军人进法院”的年代,进了法院,先是从当领导司机开始,后来当书记员,再后来成了人民法官。一桩案子诉讼的一方,托张法官帮忙,张法官收了别人的一笔钱,还要求判赢了再给一笔,怕别人赖账,还让那人把剩下来的钱写个欠条。不想后来案子判输了,但他还是拿着欠条追着别人要钱, 那人自然不愿意给。胆大包天的张法官居然把这个人以欠款的名义给起诉了,还利滚利算出个天价连本代利126万,法院一审在他的操纵下还判了个强制执行。这个案子在网上可以查到更详细的叙述,我这里就不展开了,后来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那期节目在最后时刻没有播出。
现在这个张其江正在监狱里服刑,当年我采访他的时候,外围证据链已经采访了一遍,可以说证据确凿到了他要是不是个集贪狠蠢于一身的无赖官员才怪。
可让人大开眼界的是,张其江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你问他为什么要以一个法官的身份和当事人索贿,他居然能矢口否认:“我会受贿?我是一个几十年的老党员了,能干这种事情么?”。你问他那为什么和利益相关的当事人要借钱,还索要匪夷所思天价利息,人家一个商人问你法官借钱,于情理也不合呀。张其江还是脖子一梗:“你活这么大也不想想,要是不欠我钱,干嘛给我写欠条,你怎么不给我写欠条?我一个党培养多年的干部,说话是敢负责任的。”他也敢说“我要是撒谎就枪毙我一千遍都行。”我们的录音师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伙计,那天他在边上听的后来说是气得饭都吃不下,我们回去的路上在车里一路上他都骂:“王八蛋,尽给党丢脸,老子有枪,就毙了这个王八蛋!” 张其江那种理直气壮的嘴脸简直精彩之极,唯有他的目光始终不敢和我正面接触,还能体现他内心尚有一丝心虚。遗憾这期节目不能播出,否则也是和周老虎相映成趣的。
在这些人身上我很长时间都曾感到一种好奇,是什么文化土壤能培育出这么无耻的灵魂,而且发起毒誓来,都毫不脸红,他们一定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彻底的无所畏惧,甚至可以说彻底没有灵魂。
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这样人,不是没有,应该比较难找,在一个文明的国家发誓至少说会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一个人发誓时心中多少会有所敬畏。
记得克灵顿当年贵为一国总统,毕竟也是血肉凡胎,一时经受不起诱惑,被一个绯闻搞得极为尴尬,但他这样以滑头著称的人也不敢说:“我以一个民主党老党员的名义发誓,我和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只敢说:"我再说一遍,我和那个女人没有任何法律意义上的性交”。众目睽睽之下律师出身的克灵顿,虽然玩花招,但毕竟守住了撒谎的底线。他说的没有法律意义上的性交,可以理解为是指没有“插入式性交”。克林顿更不敢于手按圣经或者宪法发誓,他要是和莱温斯基有暧昧关系,就天打五雷轰,“就将我枪毙。并可一直枪毙到我的孙子。” 毕竟在英语里oath是一个非常神圣的词语,不能随便拿来开玩笑。
印象中我们“龙的传人”历史上也不是像周老虎们这样,我们古人有“暗室不欺”,“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传统,就算是受封建迷信的束缚,也不至于明明在撒谎还自己诅咒自己,乃至诅咒自己全家。
而我发现,周正龙,罗凤群,张其江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50岁来岁的年纪,是在中国文革的成长环境中长大的一代人。我想这段经历,跟他们把发誓视同儿戏有很深的关系。
在那个无时无刻不需要人来表达忠诚和站队的年代,人们已经不需要也不敢经过自己的大脑思考和良知的判断。每天都要早请示晚汇报,尤其能够在公开场合作热血沸腾状发誓,而那些誓言只是为了生存而表明姿态,和灵魂没有任何关系。人们在生存的恐惧中,不管你自己内心是什么立场,今天要和彭德怀划清立场界限,明天又要庆祝打倒刘少奇,后天又得批林批孔,如果不顺从,就会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人们随时都在揣测那个天威不可测的伟大领袖的意图,并发出一个个毒誓,动辄就是“誓死”如何如何,以表达自己的忠诚。
也许第一次出于恐惧而顺从,就像被强奸一样带有耻辱感,后来渐渐人们习惯了这种状态,再也感知不到灵魂和良知的存在,甚至能够把自己的被迫接受的东西,当作自己真正相信的。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状态,人们已经没有欲望去关注奢侈的灵魂问题,更不用去考虑什么末日审判,因果报应,能够活在当下就已经是最大的恩典。经过这样的驯化,所以这个国家这么多老百姓能够毫无心理负担的做到,刚刚血脉贲胀地批判完邓小平,过些日子又满面欢喜地欢呼粉碎四人帮。发誓成了生存本能,而和灵魂无关。
哎!有多少人的心灵在那十年中枯萎了。
在这个意义上讲,当我看到周正龙,罗凤群,张其江们,洒狗血,发毒誓而毫不脸红时,都使我感到悲悯,他们是那个实际并未远去的时代的心灵缩影,他们也是这个民族苦难历史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