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毛泽东的所有诗词中,最有名的要算是《沁园春·雪》了。
关于这首词的经历,将来很有必要写一篇“《沁园春·雪》传播小史”。我现在见到的史料,有周策纵关于这首词的来历以及胡乔木与这首词的一些传闻,如果努力,我想还可以找到更多史料。
我亲眼见过发表这首词的最早史料,是储安平当年在重庆主编的《客观》周刊,当时这本周刊的“副叶”是聂绀弩主编的。这首词发表后,当时知识分子有很多议论,有些知识分子从这首词中看出了作者的胸臆。我平时看书比较注意收集他们对这首词的看法。
多年前我写一篇关于《大公报》王芸生的文章,曾引过他当时给傅斯年的一封信。王芸生把《沁园春·雪》抄给傅斯年,抄完以后,王芸生写了这样一封信:“孟真先生:日前之晤,承问笑话,忘记谈一事,即毛泽东近作之《沁园春》也。特另纸录陈,以见此人满脑子什么思想也”(台湾中研院史语所编《傅斯年文物资料选辑》216页)。
前几天看《新文学史料》上方锡德先生整理的吴组缃上世纪40年代在重庆的日记,吴组缃恰好也谈了读《沁园春》的感想,与王芸生的见识完全相同。这则史料虽是细节,但可以看出当年重庆的中国知识分子对许多事物的敏感。吴组缃说:“昨日《大公报》转载毛泽东填词《沁园春》一首……毛主一切为大众,于文艺尤主‘为老百姓喜闻乐见’,却作这样的词。毛反对个人英雄主义,而词中充满旧的个人英雄主义之气息。看他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些霸主比高下;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意与蒋先生争胜,流露踌躇满志之意。说山河壮丽,所以古今英雄都要争霸,逐鹿,他亦自居于此类英雄之一。这些气味,使我极感不快。”(《新文学史料》2008年第1期第34页)
吴组缃早岁出身清华,受过自由民主的教育。作为“五四”后成长起来的中国知识分子,他们对于帝王思想极其敏感,“五四”的影响在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身上的特征非常明显。当年闻一多、金岳霖等西南联大的知识分子就是看到《中国之命运》公开向“五四”精神挑战,在思想上产生了对蒋介石的反感。闻一多曾说过,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公开向“五四”挑战。“五四”精神到底是什么?也许可以作为学术对象争论下去,但科学与民主精神确实对那时的中国知识分子产生了巨大影响,那种影响不是表面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感受,有时候是类似于宗教的一种情感。一切反科学和不民主的东西,在那一代知识分子中很难引起共鸣。有时候对一首词的传播经历和评价中,可以看出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质,可惜这个感受到了后来无法表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