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零年,德国哲学家赖因哈德•劳特出版了《陀斯妥耶夫斯基哲学》一书(东方出版社1996年翻译出版),从心理学、形而上学、伦理学、否定哲学和实定哲学五个方面对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思想进行研究。我不喜欢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主要是其冗长拖沓的文风),也正是因为不喜欢,所以比较关注研究陀斯妥耶夫斯基作品的著作。劳特在这部作品里把陀斯妥耶夫的创作思想作为一个系统来进行考察,给陀氏作品和人物以哲学意义上的归纳和总结,让人耳目一新。作者在“自杀”一节中,具体分析了陀斯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最终自杀的人物的心理基础,指出了“摆脱绝望状况的唯一出路是到信仰和罪恶中去寻求”这样一种独特的现象,我认为极有见地,因为这不仅为陀氏的作品所证实,我们生活的经验仿佛也在证实这一点。
所谓“摆脱绝望状况的唯一出路是到信仰和罪恶中去寻求”,用另一种方式表述是这样的:人在在断定生存毫无意义之后,就会陷入绝望,绝望将导致两种后果,一是信仰,坚定地信仰某种超然的东西,指望这种东西拯救他的灵魂;一是罪恶,即把绝望转换成为没有任何约束的作恶的动力。
我们来就近观察一下,我们的生活经验是不是能够验证上述道理。
先说信仰。
我最近回家乡去,亲眼看到很多乡民信仰上了基督教。尽管这是被严厉禁止的,但乡民们仍旧以前所未有的生命激情在宗教活动中寻找被救赎的感觉。我听到过他们解释教义,相对于标准意义上的宗教信仰来说,他们显然缺少完整的宗教常识,他们对于教义的了解只是一些散乱零碎的知识,核心观念大概可以归结为两种:一是目前这个世界正在被魔鬼所控制,所以才世风日下,人心险恶——他们以此解释一切权力横行、社会不公以及道德滑坡现象;二是世界末日很快就到了,所有人类都将毁于一旦,唯独信仰神的人会得到救赎。他们告诉我:上次是大水毁灭了人类,这次则是火——整个世界都将被大火焚毁。他们说,这是神对人类罪恶的惩罚(他们没有解释或者说无法知道那场毁灭了人类的大水出自谁人之手)。但是,我感觉世界末日的观念对于他们的信仰或者说对于他们的宗教行为没有什么直接的影响,推动他们冒很大风险信仰神的仍然是躲避灾难、祈求幸福安宁等世俗愿望。
他们吃饭以前把手绢顶在头上,闭住双眼,嘴里念念有词,虔诚地祷告,感谢神赐给饮食;黎明时分,他们跪在土炕上,用心语与神交谈,祈求疾病痊愈、出行顺利、亲人平安、水果卖出好价钱、如期偿还贷款、从被公家征用的土地尽量多得一些保命钱、院子里的鸡不要感染禽流感、猪不要咳嗽之类……都是一些自己无力控制的日常生活琐事。这些事情实际上都可以列入村委会、乡政府、法院之类机构的管辖范围。他们兴致勃勃地向我“传福音”,用事实教育我说:一个医院都不收了的癌症病人,祷告三天就下地干活去了;一个人腿上长了大疮,烂得看见了骨头,祷告一天一宿,疮马上就长出了嫩肉,接着就愈合了;一个糖尿病人,马上就要死了,祷告之后什么毛病都没有了,现在一次能吃三个大苹果……最重要的是,你只要相信神,你就不用花钱上医院看病了,神自然会让你“平安”……所有人都说信神以后身体比过去好了,常年没病没灾的,“不用花一分钱”。他们还告诉我:修水库的时候,某某在登记之前先祷告,结果公家把果木树多登记了五棵,一下子就多拿得了一百多块钱;某某没钱给柿子树打药,本来准备放弃那一年的产量了,通过祷告,柿子树不但没生虫子,还获得了大丰收,比旁边的人卖的价钱还高……这时候你很难对你的乡亲说这是迷信——你忍心扑灭他们心中这最后的光亮吗?于是我就像傻子一样听着。
如果现实生活中有一种力量能够保证他们内心这一点点期望变成现实,或者一部分成为现实,他们用得着去信仰什么“神”吗?如果他们没有看病的恐惧,他们还愿意编造那些神的奇迹来欺骗自己吗?如果他们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还会把一切现世的和来世的幸福交付给虚无缥缈、而且是来自西方的陌生的神吗?这时候,我才突然感悟到,绝望为什么会在一定条件下转换为信仰。
再来说说罪恶。
现在铤而走险的人越来越多了,翻开报纸,在一个版面上就能够看到三个到四个抢劫杀人的消息,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人简直都疯了。前几天我从中央电视台法治节目中看到一个案子:在一个民风淳朴的藏族县城,两个上高中的学生把一个出租汽车女司机残忍地杀害,抢走了一百多块钱,然后把出租汽车推到山崖下面,逃往缅甸,最终被我公安人员逮捕归案。这件事有两点让我吃惊,一是罪犯的年龄,一是其中还有一个藏族学生——在我的印象里,藏族人是不杀生的,更不要说如此残忍地杀人。在北京的一个小区,前些日子一个青年人从窗户爬进阳台,杀死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也是为了抢劫。案子很快就破了,我恰巧看到公安人员带那个青年人来搞案情调查,我永远忘不了警车里面那张年轻漂亮的面孔,忘不了那双迷茫、不知所措的眼睛……你当然不能根据某些特殊事例推断整个社会出了毛病,但是,耳闻目睹如此多的事情,我们大致上可以认为在社会运行的某个部位出了毛病,这些毛病也正是社会治安状况恶化的原因。什么原因呢?我愿意把它归结为绝望,是大面积的绝望导致了如此多的年轻人走上了这条可怕的道路。
人是有理性的动物,人必须具备极为充分的条件才能够疯狂,换一句话说,一个人从正常发展为不正常,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在这段路上,这个人一定仔细思索过他的人生。他一旦不再对人生抱有希望,一旦不再认为存在有什么意义,那么,他作为一个人的与生俱来的原始信仰也就随之崩溃了。在这种状态下,他面临着巨大的痛苦、仇恨和癫狂。他痛苦,是因为无法找到出路并且因为生的意志无法满足而备受折磨;他仇恨,是因为把自己的不幸归咎于他人;他癫狂,是因为他的境况已经可怕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他对创造这个世界的人不再尊重,他蔑视自己同时也蔑视他人。他完全不能接受生活,把自己的生活看成是一种凌辱,觉得必须加害这个世界才能对这个毫无希望的人生给出一个交代。罪恶成为能够给他的心灵带来安慰的毒药。
陀斯妥耶夫斯基通过人物之口在小说《白痴》里面说:“只有自杀是我能够按照我的意志有始有终做完的唯一事情。”侵害社会的人则说:“只有罪恶才是我证明自己存在的唯一方式,才是我的意志有始有终做完的唯一事情。”
这样想来,真的让人感到害怕——如此发展下去,怎么得了?!
( 2006-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