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接到电话,说张大官人死了,死在小饭馆里。我黯然神伤。
张大官人是我的中学同学,当年也曾经到陕北插队。他插队那个地方在延安北部,自然条件很差,以贫困著称。由于离得远,我和张大官人的来往也就中断了,因此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农村,怎样在陕西省咸阳市当了汽车工人;当别的北京知青纷纷返回北京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回到北京,而是落在了虽然离北京很近,条件却差得多的河北省廊坊市。
一九九三年,我从西安调到北京,在我参加的第一次同学聚会上见到了张大官人,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他是专门从廊坊赶来的(他十分看重这样的聚会)。张大官人明显地老了,脸上很粗糙,皱纹里面埋着煤灰一样的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退休工人,其实他当年不过五十岁。更让我惊讶的是,他少了一条胳膊,说是在咸阳汽车厂当工人的时候让机器给绞掉了。我很是唏嘘——如果说我们这一代人承当了很多苦难的话,张大官人比所有人都更加苦难。可是,倒退三十年,他是一个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呀!
让我们念念不忘的是发生在文化大革命当中的一件事情。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军代表带领全班同学搞联欢,说笑间谈到各自的前程。刚从工读学校放出来、已经被强制到陕北插队的张大官人说:“我将来嘛,不是让枪子儿崩了,就是哪一天躺在臭水沟里,肚子胀得和鼓一样,太阳一晒,嘭的一家伙,完蛋吹。”轰的一下,大家都笑了。军代表站起来,厉声说:“你要严肃!”张大官人倚在墙上,乜斜着军代表——这个曾经抡菜刀把一个小流氓后背砍出一尺多长口子的家伙完全没有把军代表放在眼里。
军代表是一个刚入伍没多久的农村小伙子,显然还没有和油滑的城市孩子打交道的经验,总想压人一头,班上的同学很怕他,同时也很讨厌他。现在,居然来了一个敢和军代表对峙的人,在座的人心里愉快得嗷嗷直叫,盼着把事情闹大一些。果然,张大官人无耻而挑衅的目光激怒了军代表,军代表飞快地从军装口袋里掏出毛主席语录,熟练地翻到某一页,像发射枪弹一样用山东口音朗声念道:“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教室里很安静,大家都觉得念这段语录不合适。张大官人也没想到军代表念这样一段语录。
张大官人从工读学校出来,他的父亲(印刷厂工人)已经因为逃亡地主的身份被红卫兵打死在大杂院里面了,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携了一疙瘩铺盖回到离别一年的母校,是想真正好好做人的。见到班上的同学,这个远近闻名的恶棍好几次流下了眼泪。
我们前面说了,在那个寒冷的冬日,张大官人完全没有想到军代表会念这样的语录,就从墙上挺起身子,带着惊讶的神色看着军代表。
军代表翻了一下眼睛,继续严厉地说:“是革命的朋友,还是革命的敌人,全看你的言行。你刚才说那样的话,你就是革命的敌人……”
张大官人仇视地盯住军代表,清清楚楚、慢慢悠悠骂了一句:“你妈那个蛋!”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张大官人一脚踹翻了离他最近的桌椅,昂然走出了教室,门上的玻璃在他身后哗啦啦全碎了。
这件事成为同学们抹不掉的历史记忆。现在,每有同学聚会,大家还经常带着快感谈到当年张大官人骂出的那一句经典。这时候张大官人脸上往往带着笑,什么都不说,就好像自己的事情让大家开心他也很开心一样。
张大官人插队期间和当地一个女子结了婚,并且有了一个女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离了婚。他是独身一人落脚到廊坊的,并且一直没有再结婚。
第二次同学聚会,张大官人简直换了一个人,专门穿了一身西装,脸面虽然仍旧粗糙,但是表情比过去开朗多了,就好像内心有压抑不住的喜事似的。原来,他在廊坊一条街道上开了一个小饭馆,生意兴隆。“我有三张桌子,”他扬起唯一的左臂,把大拇指和小拇指扣在一起,努力伸出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用夸耀的语气说。“弄好了的话,一天可是能挣不老少呢!”我们都为他高兴。
张大官人三番五次对我们说,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邓小平。据说小饭馆装修的时候,他坚持要在正面墙上挂一幅邓小平画像。装修工人认为这样会破坏原来的方案,坚决不同意,张大官人就说:“咦呀!这就怪了,我花钱倒不能照我的意思装修了!?”装修公司是几个刚毕业的学生创办的,他们想把这个小饭馆作为样板向社会推销他们的公司,所以特别珍爱为张大官人设计的方案。张大官人拍着年轻经理的手,说:“这我知道——都是做生意的,这我还不知道吗?但是你们也要知道我呀!你们知道吗?邓小平是我爸。”
“哎呀!”年轻经理惊叫一声,以为真的碰到了邓小平的儿子。“你就是……”
“我谁也不是,我就是这样说说。我是说,邓小平好比就是我爸。”
谁能反对人家在自己的房间里挂自己的父亲的画像呢?现在,邓小平的巨幅画像已经成为小饭馆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景。
张大官人为他的小饭馆感到自豪,就像所有事业有成的人为自己的事业感到自豪一样。他的小饭馆目前已经有了五张桌子,他向我们炫耀它的时候,已经能够伸出整个手掌了。他时常打电话给当年的中学同学,让到廊坊来坐坐,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从来没去过。今年,我们几个朋友商量了一下,说:“说什么也得去看看张大官人了。”我们约定五一节去看他,开车去,给他热闹热闹,就像是去参加他的婚礼一样。张大官人高兴得在电话里叫嚷了半天,盘算给我们吃什么,带我们去逛什么地方……谁想到他居然就死了呢?
他是早晨起来为小饭馆开门的时候栽倒在台阶上的,被人发现的时候身子已经僵硬,嘴角流着涎水,样子很不好看。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穿戴得十分齐整,好像知道自己要上路似的。他也许真的知道呢。
唉!张大官人哪!那你就走好吧!我们都为你祈祷。
(2006-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