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家请客,来的是居委会副主任曹大胖子。现在他就坐在屋子里唯一旧木椅上。曹大胖子个头不高,就是个胖,衣领紧托着双腮,脸色红润,腆起的肚子舒适地放在两条腿中间,随着每一声呼吸而起落。他把一只胳膊支在桌子上,头微微地向那里弯过去,看着前面没人的地方。他的另一只手,夹着一支爸刚启封的过滤嘴香烟,随随便便举到嘴上,随随便便吸一口,随随便便吐掉……和曹大胖子相比,爸瘦小得简直使人担心。他从桌子的另一头向曹大胖子探过身去,含着笑,一口一个“曹主任”。曹大胖子爱搭不理,好像很不耐烦呆在这里。
“给曹主任添茶。”爸说。坐在床沿上的哥赶忙站起来,去添茶。
曹大胖子的目光从没人的地方收回来,落在哥身上。哥的手抖了一下,茶壶重重地落在桌子上。“嘿嘿,”爸又笑,“这孩子,没见过世面,怕人……”“哪一年毕业的?”曹大胖子问。“前年,前年,”爸赶紧说,“他在咱官帽胡同,成绩最好,我跟他妈下岗以后,没钱让他考高中了,就回来了,其实孩子学得不错……”“学得不错……那不错嘛。”“就是,就是,有点儿文化,到队里也有点儿用处……”“队里?什么队里?”“房屋维修队呀!街道居委会房屋修缮队不是要招人么?曹主任……啊,曹主任跟我逗呢,逗呢。”
爸躬身子向曹大胖子笑。曹大胖子也开心地笑起来,把两个黑洞洞的鼻孔朝向我们,巨大的喉结上下颤动着。我和弟从来没见过人这样大笑,觉得很新奇,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一股饭菜的香味飘逸而来。弟扯了一下我的衣裳,我们悄悄退出来,把可怜的哥留在了那里。饭菜已经好了,有肉,好几种菜,香得人想晕倒。妈正忙着,我和弟围住她,要吃。
妈给我和弟每人嘴里放了一块肉,我们马上安宁下来,紧张而严肃地对付嘴里那一小团颤动着的东西。我用上下颌轻轻地压紧它,挤压出一种汁液。那汁液在整个口腔扩散开来,我马上感觉到了让人眩晕的香味儿。弟也在这样挤压,就在他试图用舌头把它翻一个个儿的时候,不知怎的,那块肉就像长了腿似的,滑向了嗓子眼儿。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赶忙闭紧喉咙,企图把它驱赶回来——他失败了,那块肉跌落到空洞的肚里去了。我还在耐心地用口腔的不同部位挤压嘴里的那块尤物儿。弟失魂落魄地望着我,不自觉地吧嗒了两下嘴,转向妈。
“妈,吃完了。”妈正忙着手里的事情,没有注意弟。“吃完了就算了。今天咱们家请客……你们还小,先到外面玩儿去,一会儿再回来。啊?”弟盯住我的嘴,目光中充满了羡慕和惋惜——别的东西丢在别的地方,可以找回来,可是它落到肚里去了,就永久消失了,这简直是一场悲剧。我真想把自己这块肉分给弟一点儿,我用舌头探了一下——不可能了,它已经碎了。
屋子里传来热烈的杯盏之声,爸、妈都在热情地劝曹大胖子“喝酒”“吃菜”,那里面还夹杂着哥闷声闷气的嗓音。我和弟从窗洞往里看。曹大胖子的脸比刚才更红了,眼睛闪闪发亮,很满足的样子。他毫不留情地把筷子伸向每个菜盘。他把菜放到嘴里以后还笑,油汁在下巴上悬挂着,摇摇欲坠……妈照例不上席,站在一旁尽主妇的本份,眼睛一直没离曹大胖子的酒盅和筷子头。哥是第一次被承认为大人,第一次坐酒席,没吃什么,额头上却沁出不少汗水。爸也没吃,一心在照料着曹大胖子。爸悄悄把一个信封从桌面推给曹大胖子,曹大胖子一把按住,问:“什么东西?”爸说:“也就是个意思……”“哦,”曹大胖子大笑起来,把信封拿起来,捏了捏,然后吃力地塞进裤兜,用筷子头指点爸,“意思不错,你这个意思还是不错的……”都笑。
“钱!”弟紧张地说。我用眼神严厉制止了他。
“那事……”爸脸上挂着动人的笑容。“噢!”曹大胖子好像早知道爸要说什么。“好办,明儿我就跟赵主任打一声招呼——人家是正主任,我得听他的不是?”爸为之一振,一下子站起来。“真的?曹主任您真是这么说的?”“那还有假?”“那这事可就指望您了,我跟赵主任不熟,不像咱们,几十年的街坊了,这事我只能请您多操心了……”“让他明儿来吧,我带他去见一下赵主任。”“那可太感谢你啦!太感谢你啦!”爸妈一齐反复说,爸简直要去抓曹大胖子的手,哥也绽开厚嘴唇说了句什么。
“要是成了呢?一个月四百块少不了他的……”曹大胖子说。“就是呀!曹主任,那就救了我们全家了,我就能让老二老三接着上学了……”“关键是你孩子太多,”曹大胖子批评说,“孩子一多,简直就没办法。”“是呀!谁说不是呢?关键的关键是我当初不应当跟她结婚,”爸指点着妈,“她带着两个孩子,我当时也是心软……曹主任你说的对呀!关键是孩子太多,要不然……你看咱这社会多好呀?!关键是孩子太多。”“所以孩子不能多,孩子要是太多……”“吃菜!吃菜!”爸又劝曹大胖子,“你们干部不爱吃肥的,这个瘦……您夹呀。”“哎,这个最对我劲儿……我是喝凉水都上膘,没办法,肥肉,一点不沾……”
爸并没有认真听他的话。“这事……你跟赵主任说了,该算数了吧?”曹大胖子凝神看着爸,说:“居委会的事情,咋能我说了算?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人家赵主任是当家的,最后还是得赵主任点头,我跟她打招呼,只能说是给她推荐了个人,至于最后……当然是赵主任说了算。”
“哦,”爸的神有些散乱。
“你也甭着急,”曹大胖子说,“世上的事情不都是人办的么?你这样——明儿跟孩子一块儿到居委会来,我把你们带到赵主任那儿去,见个面儿。人嘛,谁不讲究个亲情关系?只要你把意思到了,她赵主任还能把你们打出来?她傻呀?!”
“哦,”爸神情恍惚地说。
这时候,我和弟更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让我们吃饭?我们尾随妈进了厨房。妈哄我们:“再等等,再等等,一会儿就让你们吃,还有肉呢……”妈正在捆扎几包月饼,那是爸前天卖饮料瓶子买回来的,说是八月十五月亮出来的时候吃。今天就是八月十五。
爸和曹大胖子从里间房子走出来。“哈哈哈,都说你傻,你其实精得很呢,我看出来了……”曹大胖子指点着爸。爸摸着后脑勺笑,心并不在这里。爸在一尺远的地方象征性地搀扶着曹大胖子,哥跟在后面。妈拿起那几包点心,从我和弟之间穿过,赶出门去,悄声说:“曹主任,把这个拿上……”曹大胖子随手把月饼拎在手里,继续说下去:“你精得很呢……不过,人就是得精一点儿,否则受一辈子穷。”曹大胖子用手拍拍哥的肩膀,无限喜爱似的,然后摇着肥胖的身体,走出院门。
爸、妈、哥堵在门口,向曹大胖子告别。曹大胖子摇曳着去了。我和弟怔怔地看着爸、妈、哥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很害怕他们转过身来,很害怕看到爸的脸。
(2006-5-23晨5时•蓟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