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绪贻:西南联合大学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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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绪贻 (进入专栏)  

西南联合大学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联合组成,它继承了“五四”和“一二·九”运动光荣传统和3校严肃认真的学风,在短短的8年中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是中国教育史上一颗灿烂的明星。

它创造的奇迹,是和它闪耀着亮丽光辉的办学精神分不开的。这种办学精神,我想大体可以用以下10个字来概括:爱国、民主、科学、坚苦、团结。以爱国而言,首先,西南联大人相信中国国格和中华民族的潜力,认为抗日战争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如陈岱孙先生所说,这是正义的战争、民族的战争、哀兵的战争。西南联大校歌中有这样一段话:“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东,还燕碣。”其次,西南联大师生一方面刻苦认真地教和学,为将来的“中兴业”培备“人杰”,一方面又积极宣传抗日,参加各种抗战活动。在没有读到毕业约5000同学中,许多人是投笔从戎了,记录在案的便有1129人。

以民主而论,主要表现为学术思想自由、学校管理民主和反对国民党政府的专制统治。西南联大教师上课一般不用统一教材,而是阐发各自的学术见解。任何见解,不论中外,不论古今,不论左中右,都可以在课堂讲授,也可以在课外作讲演。但是,必须听取其他教师及同学的不同意见。有的时候,教师们就某个学术问题召开座谈会进行辩论,但即使争论得面红耳赤,并不妨害友情。同时,也有教师去听其他教师的课。学生对老师,无论课内课外,郡可以提问,并与老师辩论。曾经有一个同学不同意授课教授的观点,宁可放弃学分,也不再听这位教授的课。但这位教授很大度,同意该生不听课,只要在学期结束时交一份合格的课程论文就行。后来,这位同学交了一份反对老师观点的课程论文,因质量较好,竟得到教授高分。还有一位教授,因有较多同学反对他的观点,他经过一番苦思后,竟放弃了前一段时间讲课内容,从头讲起。此外,为保证学术思想自由,西南联大主张通才教育,讲究启发式教学法,反对灌输式教学法;转系自由,一二年级基本不定系;图书馆的书库,不仅对教师、研究生开放,对本科生也开放。在领导、管理体制方面,学校设校务委员会,由原北大校长蒋梦麟、南开校长张伯苓、清华校长梅贻琦、教务长、总务长、训导长、5院(文、法、理、工、师范)院长和若干教授代表组成。教务等3长及5院院长均由教授兼任,不设副职。校务委员会设常务委员会,由蒋、张、梅组成。蒋、张年龄资历虽较梅为高,但均有兼职,张还长居重庆,所以公推较年轻有为的梅贻琦为常务委员会主席。蒋、张放手并鼓励梅大胆负责,梅尊重蒋、张,遇重大事件必与蒋、张协商,所以3人合作非常融洽.常委会工作顺利,效率高。校务委员会外,还设有教授会,由全体教授和副教授组成、其职责为:审议教学、研究工作和学风的改进方案,学生成绩的审核及学位的授予,向校委会提建议及处理常委会主席或校委会交议事项等,教授会虽是咨询性机构,但其决议很有权威性,一般都得到施行。另外还有各种常没的或临时的专门委员会,负责对学校的各种专顶事务进行调查研究,写出调查材料和供校领导选择采用的方案。院以下各系系主任也由教授兼任,不设副职。学校专职行政人员不足200人,其社会地位低于教学人员。所以,西南联大既无党派领导,也没有官本位体制,学校能按高等教育规律自主办学。对学生管理,除学籍管理和学业管理极严外,主要采取学生自治方针。学校训导处(西南联大原无训导处,经国民政府教育部一再督促,始于1939年11月7日设立)婉拒了国民党的“党团委托任务”,其工作大纲规定:“本校训导方法注重积极的引导,行动的实践。对于学生之训练与管理,注重自治的启发与同情之处置。”大体上说,在不违反校规及法律的前提下,西南联大对学生的管理,主要是通过学生自治会、学生社团和学生的各种自主活动进行的。

西南联大虽然对教与学的质量的要求高而严,但决不主张把学生培养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而是鼓励学生关心国事、天下事。因此,西南联大师生大都抱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信念,教书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教书读书。他们举办各种报告会、座谈会、辩论会,出版各种报刊(当时西南联大教师办有《今日评论、《当代评论》、《战困策》等刊物,学生办有许多壁报,也有刊物),议论时政,臧否人物,意气风发地引领着社会进步。1941年,他们通过游行示威、请愿等方式,在全国广大师生和人民支持下,把贪污腐败的国民党政府行政院长孔祥熙赶下了台。1945年抗战胜利后,他们又发动了波及全国的反专制、反内战的一二.一民主运动,使西南联大“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宋民主堡垒之称号。”

以科学而论,主要表现为尊重学术,尊重真理。为了学术和真理,西南联大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西南联大教师一般都不愿做官,而乐于在教学之余,在艰苦的条件下,孜孜不倦地从事学术研究,并且取得了重大成就。联大师生,不论贫富、贵贱、资历、权位,谁愈有学问,愈掌握真理,谁就愈受人尊敬。官僚和党棍,在西南联大决无容身之地。国民党CC派系曾要求派人来任训导长,就遭到拒绝。蒋梦麟虽做过国民政府教育部长,但他远不如陈寅恪、冯友兰、闻一多、吴有训、周培源、华罗庚等学术大师受人尊敬。刘文典虽有学问,但因受云南一位土司收买,便遭到联大师生鄙夷,失去了西南联大的教授职位。梅贻琦不得已接受了国民党中央委员名义,但这个头衔对他来说完全是形同虚设。他对国民政府所谓“部定”办学方针和教学规则是能顶就顶,不能顶就阳奉阴违:;对国民党开除闻一多等进步教授的一再示意,一直拖延不理。他深信强权和说教是极有害于科学事业的,西南联大师生大都支持和拥护他的这种信念。

以坚苦而论,首先应提到湘黔滇旅行团。1938年2月,当长沙临时大学准备迁滇时,280位同学和11位教师,不顾当时西南地区旅途可能遭遇瘴气、土匪、食宿不济等艰险,作了充分吃苦的打算,决心徒步入滇。他们从2月19日起程,风餐露宿,4月28日始抵昆明。历时68天,全程1671公里,步行达1300公里。他们的这一壮举,给西南联大师生面对艰苦环境提供了好榜样。1938年5月4日,西南联大正式上课。国难当头,百事草创,一切条件的确很不像样。同学们吃的是混有稗子、沙子甚至鼠屎的“八宝饭”,穿的是破旧衣裳,住的是不避风雨的简陋宿舍。就是这种艰苦生活,大多数人还要靠打工才能维持。他们有的人当中、小学教师或家庭教师,有的人当售货员或会计,有的人当校对或打字员,还有的人打午炮或发警报。教师们的生计,比同学们的也好不了多少。以教授兼常务委员会主席的梅贻琦为例。他家经常吃不起蔬菜,只用辣椒拌饭吃;有时能吃到菠菜豆腐汤,大家就很满意了。为了贴补家用,梅夫人只好经常制作糕点、打毛线衣和围巾等出售,还摆过地摊。梅先生儿子梅祖彦的眼镜跌坏了,严重影响学习,却长期未能再配。闻一多教授刻图章、兼中学教师贴补家用的故事,广为人知。实际上,绝大多数西南联大的教师,仅仅靠工资是不能维持生活的。至于教学条件,图书、资料、仪器、教室、实验室、实习工厂、图书馆等等,都是凑合着用,也可说是捉襟见肘。从我较为熟悉的文、法学院情况看,由于重要参考书的复本少,图书馆开门时,总是拥挤不堪;由于图书馆容量有限,许多同学都是到附近茶馆内去看书、做作业或者讨论问题,称为“泡茶馆”。

1938年9月13日(一说为28日),日寇飞机首袭昆明。这就更增强了西南联大师生的艰苦程度。自此以后,直到1941年12月7日美国陈纳德率中国空军美志愿大队(以后中国媒体习称为“飞虎队”)进驻昆明,西南联大师生不得不经常跑警报,正常的教学秩序被打乱,每天上午8时至下午4时,往往得跑往郊区,在乱坟之间上课、备课、做作业。教师们的家大都迁住郊区,增加了他们到城内上课的往返之劳。除时间、精力损失外,还有财产和几条人命的损失。

所幸的是,所有这些艰难困苦,并没有打掉西南联大人的士气。除极个别人或去跑单帮赚钱,或叹息穷途末路外,绝大多数人都是意气昂扬而工作踏实地致力于“雪千秋耻”的事业和作“中兴人杰”的准备工作。难怪林语堂1943年12月路过西南联大时,禁不住赞叹道:“联大的师生物质上不得了,精神上了不得。”

以团结而论,西南联大确实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当时,除西南联合大学外,还有西北联合大学、东南联合大学。但是,后两个大学联合不久便解体了,只有西南联大融合无间,善始善终。其所以如此,有主观、客观两方面的条件。原来3校校长的办学思想基本相同,而且胸襟都比较开阔,彼此能相互信任,精诚合作。由于历史原因,3校教师大都或相识,或相知,或有师友之情,有合作的基础。因此,3校联合以后,能熔3校优良传统于一炉,彼此尊重,互相切磋,通力合作,把西南联大办成一个当时中国最优秀的大学。当然,这种成就的取得,是全体西南联大人努力的结果,但不少人认为,梅贻琦先生在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这也是事实。梅先生不独具有办好大学的理论素养和实践经验,而且克勤克俭,任劳任怨。更重要的是,他大公无私的精神令人悦服。比如,一到昆明,他就将清华配给他的专用汽车捐给了西南联大,他外出办事,近则步行,远则搭便车;无便车可搭,仍靠双腿。他家境虽然困难,但教育部发给西南联大学生的补助金,他从来不让自己在联大读书的4个子女申请。不过,遇到公益捐助或救济困难同事与同学时,他却总是“身先士卒”,慷慨大方。又比如,当时3校一方面联合办学,一方面各校名义仍然存在,而且有各自事业。清华利用工学院暂时闲置设备从事生产,以盈余补助同仁生活,此事本与他校无关,但梅先生念及大家同处困境,年终时发给所有他校成员每人相当于一个月工资补贴。西南联大3校中,论经费和设备,清华份额较大。从世俗眼光看,清华吃了亏。但在梅先生领导下,却使包括我在内的西南联大人都无此感觉。这真是不容易的事。

除上述办学精神外,西南联大的师资力量特别雄厚。1942年,有教授177人,占全校工作人员总数的22.3%(美国麻省理工学院1940年的这一比例为22.0%),其中有一批各学术领域的大师,他们占解放前中央研究院院士的32.1%。在这些大师招引下,西南联大招考的本科生和研究生,都是当时全国最优秀的学生。因此,西南联大从1938年5月4日上课起,到1946年5月4日宣布结束,不过短短8年,却在成为闻名中外的民主堡垒的同时,更在教学和科学研究工作中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入校受教者8000余人,毕业生2522人。许多人后来都成为“中兴业”的“人杰”,还有约1000人在海外成为各行各业中的佼佼者。1955—1957年间,中国科学院选出的学部委员190人,西南联大校友就有118人,占总数的62.1%”;1991一1992年间补选中青年学部委员210人,西南联大校友仍有14人当选。另据清华大学校友联络处1996年3月统计,中国科学院1955-1995年间,7次共选聘学部委员、院士815人(含外籍院士14人),其中西南联大和清华校友就有256人(含外籍院士4人),占总数的31.4%;中国工程院1994、1995年共选聘院士312人,其中西南联大和清华校友有64人,占总数20.5%;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1955、1957年共选聘学部委员64人,其中西南联大和清华校友有18人,占总数的28.1%。(《清华校友通讯》复33期,清华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04页)西南联大培养的杰出校友不胜枚举,我们这里仅举一些特例,比如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杨振宁、李政道,“两弹元勋”邓稼先,核武器专家朱光亚,半导体专家黄昆,数理逻辑学家王浩,气象学家叶笃正,创建三元流动通用理论的气动热力学家吴仲华,使我国返回式卫星居世界前列的卫星总设计师王希季,我国中远程火箭总设计师屠守锷,在美国最早参加电子计算机的开发者陈同章,享誉美国的政治学家邹谠、历史学家何炳棣,作家汪曾棋,诗人穆旦等。除育人外,如朱光亚所说:“西南联大在科学研究工作上也作出了令人注目的成绩,在国内外各类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数百篇,出版了若干很有影响的学术专著,而且师生们还结合社会需要,包括抗战的需要,进行工程技术和其他应用学科的研究或调查研究,取得不少成果。”(《清华校友通讯》复36期,第129页)

在了解到西南联大创造的这种奇迹后,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历史学教授易社强(John lsrael)花了15年时间进行调查研究,写出了一本700页的西南联大校史,题名为《联大一一在战争与革命里的一所中国大学》。他在记者王达采访他时说:“西南联大是中国历史上最有意思的一所大学,在最艰苦的条件下,保存了最完好的教育方式,培养出了最优秀的人才,最值得人们研究了。”2006年11月28日《中国青年报》头版有个报道:温总理向大学校长求教如何培养更多杰出人才。我看了那些校长提出的建议,把它们和西南联大的办学经验一比较,感到都不大满意。我想,要是温总理“不耻下问”,问到我这个在大学里呆了50多年并和大学打了8年交道的老教授,我将向他建议:请认真研究一下易社强认为最值得研究的西南联大办学精神与经验。

2007年1月22日于珞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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