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游皇后镇一说其实不确切,几年前我曾南下到过基督城(Christchurch)皇后镇(Queenstown)一带旅游,但经过这两个南岛名城而没入,留下了满腹不快。当时我是“乘客”,车夫是丈夫和他从英国回来的哥哥,两位车夫不把车往城里开我一点法子都没有。
说来是因为丈夫的大学时代是在南岛的坎特伯雷(Cunterbury)度过的,早游遍了南岛各大城市。而他哥哥在伦敦生活了几十年,多少腻味了大都市的繁华热闹,想念的是新西兰的自然风光。那次旅行前,他们两人是早合计好只往野外去的。当时的我既无女权主义观念,非要哥儿俩尊重女士意愿,甚至没想到起码应该坚持,或者说出要看看基督城皇后镇的想法。当时却什么都没说的当了回顺从小媳妇,我也觉得丈夫的哥哥是客人,不好让“客人”为难。过后很久,才说出当时的遗憾来。现在想起来,除了自嘲一番外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那阵子刚到新西兰不久,自己的英语程度差到就算我真想表示意见吵嚷几声,也翻不出多少英语句子来提气帮衬。委屈可笑的终是自己,但事后几次重提这遗憾,丈夫就悄悄记在心里了。
丈夫说,现在你不能说你没到过皇后镇了吧?
离南极点稍远的新西兰北岛上,山上的雪已溶化得差不多了,而南岛的山脉还白茫茫极目不断,虽然雪可能已经相当单薄了。“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诗句呼地跃入脑海,又反驳自己,这那里仅是银蛇蜡象的画面意境?南岛的山水气势雄浑,如果耳边此时能响起格里格空灵大气的音乐,倒恐怕更为传神贴切?传统中国的“一片孤城万仞山”的哀怨,在皇后镇这小城里也找不到共鸣,小城与外咔提普湖(Lake Wakatipu)一道,坦坦荡荡横陈于大山间,满城兴隆生意,湖边杨柳李树桃花樱花和各种植物姹紫嫣红缤纷,穿插交织着遍地生动的游人,这湖这城这山水便生机十足。
注意到除皇后镇外,附近的山多是光秃秃的,没几棵树。开着英国军用吉普车带我们穿越山脉游玩的职业导游说,很久以前皇后镇附近的山上都是森林覆盖的。长话短说地,他称是当地的毛利人烧林捕捉恐鸟的缘故,原始森林渐渐消失了。印证他话的,是山体皱褶地带中,仍有小片小片的森林耸立,却像人身上裸露出的腋毛那样突兀尴尬。在这个冬季寒冷箫煞,夏时太阳又暴烈的地方,小树林吸收养分抵挡水土流失的能力太有限,看来早晚它们会消失殆尽的吧?
我不知导游的说法是否准确?应该说,比毛利人晚到新西兰的那些英国女皇的后裔们,既是这座美丽小城的开拓建设人,也说得上是全新西兰原始森林的终结者。不信人可以到任何一座具有六十年历史的,普通新西兰民居里去看看,这建筑里外所用的建材要换到今天,会是绝好的昂贵家具材料,在当年却是三钱不值两钱的随便当粗料用。新西兰南北两大岛的森森古木林中,原本有无数珍木,几乎被后来的白人给砍伐光了。导游之说不一定含种族偏见的意思,至少现代多数人已经懂得了人类的愚行是没有种族文化之分的。在求生存的前提下,自身无尽的物质欲望趋动着人类,是人类极大的改变了世界今天的面貌。时代进步的背后,总是隐藏着成百上千年的遗憾。
如今的皇后镇已经是个典型的旅游城市了。没有具体的统计数字说明这里有多少饭店旅馆,据我们的导游估计,总有上千的房间提供给游人吧。其中家庭性质的小客栈更是时兴,与我们同车同游的一对本地老夫妻就是这样的小客栈主。三十年前他们搬来皇后镇时,屋价极为便宜,等他们的六个子女都长大了,空出来的房子只好赶上现在一年更胜一年的旅游热潮。来皇后镇的世界游客四季不断,旺季中找不到睡觉地方的游客,每年都要对着电视镜头抱怨,游客的数量却只增不减。
看导游对这对老夫妻的说话态度方式,不难猜测他是奉老板之命,特地请老夫妻做免费游的,别看他们在皇后镇一带已住了几十年,还第一次像游客似的出来看山呢!估计是这家旅游公司想跟小客栈结为伙伴关系,生意做活成一条龙,钱赚得更活泛?
年轻活泼的导游自说冬季里他是滑雪教练,夏季就开公司的四轮驱动车出没于山野当导游。与大部分新西兰人性格特点迥异,皇后镇人显得较开放活泼,善于应对各种不同的游人,更会和颜悦色地赚的钱。
百多年前,皇后镇附近的河流有蕴藏量不明的砂金消息,曾引来大量欧洲白人前来淘金,稍后又引进了人数不少的廉价华裔淘金苦力。越野吉普车载着我们在山涧的溪流中来回穿插了好几十个回合,指点给我们看那些当年的淘金遗迹。淘金时代残留在半山腰间的邮局,图书馆,淘金人搭起的简陋的卵石墙,烟囱,甚至学校断垣仍在,极少数建筑还大致完好。但谁能说得出当年的淘金工存活的条件有多艰难?断垣残壁默默无言。
山涧里的砂金被一代代淘金工淘得所剩不多,却还有些金点不时闪耀。拿着导游提供的淘金盘在河边忙乱了一阵,满盘石头没见砂金的影子。同行的老先生经验老道些,接过淘金盘三晃两晃,在雪水中冲走石块,还真淘出针尖大一粒砂金给我。不知当年穷其一生的淘金者,有几位真的这样淘出了万贯家产?相比之下,,当年的淘金者远不如今天的旅游业赚钱来得容易。
地近南极的新西兰,像皇后镇这些地方,不仅有世界一流的高山滑雪场地,有迷人的海峡冰川,还有现代人发明的各种千奇百怪的消遣方式,有与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季节相反的优势来吸引各方游客。淘金工靠体力靠运气甚至生命为代价“撞”来的财富,真不如从旅游者口袋流到旅游业从业者腰包的钱转移积累来得快。更不一样的是心情:淘金者无不满怀希望而来,盼望着中大奖般地淘到万金,下半辈子就生活不愁。事实上,这般幸运者百多年来屈指可数。今天的游人不一定个个都是富翁,却大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心理气派。哪怕银行里没几个存款也敢满世界游走,年轻就是资本,自信将来总能赚到大钱。何况游玩过皇后镇这样的地方,一年都有好心情,干吗不用金钱换来享受?哪怕做个被人牵着鼻子游动的豪华车被动游客,或者穿上救生衣随气垫船搏击激流,再不就由快艇拉着挂在半是风筝半是降落伞的玩意儿下方,做鸟状在空中飞翔一段,还可以试试自己的胆量,玩一次新西兰著名的“笨猪跳”(也译“蹦极”),把自己的小命用绳子牵系着,在生死间晃荡一回?皇后镇就是这样的地方,每天的日子里人都可以安排得紧张刺激,玩别人为你设计好的所有玩法,并以绝美的山色海天为衬景。
我这次的皇后镇之旅,更多的是对山的朝拜。
皇后镇附近的群山峥嵘,有无雪的覆盖包裹都气势雄伟壮阔,自默默吸引我的视线。每次外出走进山间,静穆中,我喜欢用双眼搜刮各种景色,任它们漂游分离自由切割,再随意组成颜色文字的,带有触觉味觉气息的意向画面。也许我的巴蜀血缘里有山的基因细胞,天生对山有种感激或无法言说的敬畏?皇后镇小城风貌极其迷人,我却更痴迷从飞临南岛时就移不开视线的无际山川。趁回惠灵顿家前,还有几个小时的候机时间,我们决定再一次去看山,租了俩车直奔皇后镇旁的瑞马克波斯山(Mt Remarkables),那是皇后镇有名的高山滑雪场地之一。
在山脚下曾停车仰望山峰,只见春风人气已化去离去厚雪,山体上仅有零星雪斑残留。开车上山,滑雪场惯有的碎石路面不时掀起漫漫尘帐,那是偶尔来往的车辆留下的短暂印记。没料到大部分山路出人意料的宽阔,车盘橼而上时,车里的人却心惊胆战。刀劈斧削出的山脉全不带人世柔情,尽管这路是人开凿出来的,可那种浅薄就是没有几分安全感。在这样意味的山路上行进,车体轻飘飘地半是爬行半像是在飞,感觉中少了车本身自有的实在沉稳。眩晕中,我们的车活像被种超自然的力量托高一层,又飞升了一段。而层层路面尽在陡峭的悬崖边,下视深幽,仰望又始终高不可攀。开了好久的车,似乎离山顶还是非常的远。再四望,前后左右全是莽莽雪山。
年少时读史坦贝克的小说,喜欢他故事里的美国民谣:
“熊走遍群山,走遍群山,走遍群山,你走到那儿都能看见它。”那只孤独的熊与莽莽群山的画面在想像中盘旋了很多年。
也记得朋友写下的这样诗句:
“身在青山恨青山,离别青山恋青山。”爱恨也许是人生奋斗挣扎的最大动因,倒是这山见惯了不知多少人世沧桑,千岁夕阳?当年的淘金者挖空了几座山头,带走的未见得都是财富欢愉,留下的也未必都是遗憾?站在这新西兰天高地远的大山上遥想,如果说山脚下的小城代表着人间的舒适繁华,那么在这山顶上也嗅得到万里之外纽约世贸大楼残骸废墟漂来的令人窒息的烟尘。当超常规意识的战事出现于世界任何一个国家,无理性地展开之际,脚下的安宁,这山的沉稳就值得格外珍惜。
山外世界美丑并存地转眼过去了万年,这山也是这样。对世界对自身满怀希望也好奇恐惧的我,来此登高远望,无声地感慨,然后,下山。
2001,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