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9日，是我到旧金山工作、担任中国驻旧金山大使衔总领事一周年。 一年内，我目击了两次蝙蝠侠行动，亲身感受了美国的慈善传统和文化，并引起了我的一系列思考。

什么是蝙蝠侠行动

什么是蝙蝠侠行动？简单地说，是美国官方和民间联手实施、上万名志愿者参加的一个大型的慈善活动。

5岁的迈尔斯出生18个月后确诊得了白血病，经治疗病情得以稳定，处于康复阶段。他的偶像是电影《蝙蝠侠》中的英雄——蝙蝠侠。在与病魔抗争的时候，他总是从具有神力的超级英雄，尤其是蝙蝠侠的事迹中得到鼓励，梦想当英雄惩恶扬善。为了让孩子拯救世界的梦想成真，美国一个叫梦想成真的慈善组织发起了蝙蝠侠行动，由志愿者配合出演，让整个旧金山变成哥谭市（电影《蝙蝠侠》中出现的一个虚拟城市，被认为是蝙蝠侠的故乡）。蝙蝠侠行动得到旧金山市12000名志愿者的支持和配合，就连总统奥巴马夫妇也参与其中，为迈尔斯加油。

迈尔斯家住美国加州北部的一座小城，距旧金山车程约600公里。2013年11月14日，迈尔斯被请到旧金山，之前，他只知道会领取一套蝙蝠侠装束，全然不知将有一场规模浩大的圆梦行动等待着他。

美国媒体以“演职员表”的形式介绍了参加蝙蝠侠行动的有关人员，不妨全文转载如下：

男一号：“蝙蝠娃”，5岁的迈尔斯。

男二号：“蝙蝠侠”，杂技演员约翰斯顿。

蝙蝠侠的“跟班”罗宾：迈尔斯的家人。

哥谭市市长：旧金山市警察局局长格雷格·苏尔。

检察官和联邦调查局探员：均为真实人物。

1.2万名“龙套”演员：均为报名的志愿者。

此外还有数万名群众演员，为迈尔斯喝彩。

道具：迈尔斯乘坐的“蝙蝠车”实际是一辆兰博基尼车，由一位热心车主出借。

演职员表的最后文字为“特别鸣谢：美国总统奥巴马夫妇”。

从这张演职员表的阵容就不难看出，蝙蝠侠行动不仅感动了整个旧金山，轰动了整个美国，也在全世界产生了广泛影响。

11月15日上午，在“愿望成真基金会”的策划组织下，迈尔斯身穿“蝙蝠侠衣”，乘坐电影中蝙蝠侠的座驾“蝙蝠车”，出现在旧金山闹市区街道上。旧金山警察局局长格雷格·苏尔扮演哥谭市市长，向“蝙蝠娃”求助，请“蝙蝠娃”迈尔斯开始他为时一天的打击犯罪行动。在一名成年“蝙蝠侠”和多名警力陪伴下，“蝙蝠娃”迈尔斯坐着警方护送的兰博基尼车穿越城市，开始“拯救行动”：先是英雄救美，从诺布山区的缆车轨道上救下一个“生命垂危”的少女并拆解一个“爆炸物”；接下来是勇抓“劫匪”，“逮捕”抢劫市中心金库的蒙面人，挫败一起“抢劫案”；最后是完成在体育场解救旧金山巨人棒球队的一个吉祥物。

迈尔斯在联合广场周围的汉堡包专柜前吃午饭补充能量，但正当他吃汉堡的时候，警察局长打给他一个电话，让他看窗外。他看到一群志愿者扮演的求救者，呼喊着找他去“救助”旧金山巨人棒球队的吉祥物“海豹卢先生”，因为企鹅先生将海豹卢先生“绑架”后驾驶着可变形逃逸车逃跑了。在一场疯狂追逐之后，迈尔斯在体育场解救了“海豹卢先生”并将其送往市政厅。警方、市长和民众通力配合“蝙蝠娃”迈尔斯抓“坏蛋”以“拯救”城市。

这项慈善活动带给人们极大的温暖，全城的人集结在一起完成这项善举，十分感人，而实现梦想的小迈尔斯在蝙蝠车里也露出了开心的微笑。旧金山市长李孟贤在市政厅接见了迈尔斯，感激迈尔斯的英雄行径，并送给他巧克力做的城市钥匙，表达这座城市对“小英雄”的表彰。加州多名官员事后也给迈尔斯打电话，称赞他“勇敢”。成百上千充满爱心的旧金山市民为他欢呼——不少人热泪盈眶。美国总统奥巴马也向超级小英雄迈尔斯表示祝贺。奥巴马夫妇在社交网站上留言，鼓励迈尔斯“除恶”。在一段事先录制的短小视频中，奥巴马说：“加油，迈尔斯！去解救哥谭市。”“第一夫人”米歇尔在“推特”网上写道：“蝙蝠娃，感谢你抓住了这些坏蛋。你激励了我们所有人。”

第二次蝙蝠侠行动发生在几个月之后。2014年4月8日，2014赛季MLB常规赛在美国旧金山举行，亚利桑那响尾蛇队对旧金山巨人队。身患白血病的5岁少年迈尔斯再度穿上蝙蝠侠服装，乘坐带有蝙蝠侠标志的兰博基尼跑车为旧金山巨人的新赛季首场主场比赛开球。成千上万球迷和市民为蝙蝠娃再次圆梦而鼓掌欢呼。

蝙蝠侠行动的目的是传递爱心，扶助弱者，弘扬互相帮助的美德，从这个意义上讲，美国的蝙蝠侠行动多种多样，常办常新。例如，据美国福克斯新闻2014年4月13日报道，最近，驻扎在世界各地的美国空军战士开始流行剃光头。到目前为止，已经有驻扎在三个大洲的超过400名现役美国空军飞行员把他们的头发全部剃光了。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一个5岁的癌症患儿打气。

对蝙蝠侠行动的思考

美国人非常热心慈善事业，慈善事业在美国有着广泛和坚实的群众基础。按志愿者占总人口比例和慈善捐赠的规模来看，美国无疑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慈善国度。我亲眼看到，美国处处有“雷锋”，美国不存在老人摔倒了该不该扶的问题。国内的媒体和学者们更是喜欢引用下面一组数据：在美国，13岁以上人口中的50%平均每周志愿服务4个小时；75%的美国人愿意为慈善事业捐款，每个家庭每年平均捐款1000多美元。在美国，非营利性的慈善组织达140多万个。这些组织的规模差异较大，有跨国的大型组织，也有很小的社区组织。它们关注文化、教育、卫生，以及消除贫困、为弱势群体服务、保护妇女与儿童权益、就业、环保、社区改造等问题。

媒体报道，蝙蝠侠行动为迈尔斯投入了大量公共和民间资源，但没有人质疑这一切是否值得。《时代周刊》说，旧金山市从未出现过这样英勇或者说欢乐团结的局面，在每一个站点，成千上万的人高呼迈尔斯的名字。许多人自制标语写着“迈尔斯，你是我们的英雄”。迈尔斯的母亲说，梦想成真对她们这个家庭意味着过去三年的一个结束，她们给儿子的不再只是药物。“梦想成真基金会”旧金山湾区负责人帕特里夏·威尔逊说：“迈尔斯2013年6月刚完成一次化疗，我认为今天给了我们正在恢复中的超级英雄一些童年。人生病时，需要他人支持。一座城市支持一个病孩，是一件好事。”

慈善文化是美国传统文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美国的慈善组织名称形式五花八门，但由各类教会和基金会管理的是其中的绝对主力，如基督教救世军、圣·芳济格会、比尔·盖茨－巴菲特基金会、洛克菲勒基金会、卡内基教育基金会、克林顿艾滋病基金会等。作为一个移民国家，美国慈善活动的源头可以追溯到西方的宗教传统。西方传统的慈善事业起源于基督教教会，由于基督教教义中的“普世”思想，教会一直都将救助贫苦作为宗教义务之一，教会的一些慈善方式如现场捐款等，深深地影响着现代的慈善事业。早在中世纪，欧洲就出现了有组织的慈善事业，17世纪初已产生了宗教组织之外的慈善组织。美国的慈善事业秉承了欧洲的传统。不仅如此，美国波士顿大学美国史研究专家彼得·罗格还认为，美国本身的历史也是美国慈善事业的渊源之一。在“五月花号”来到北美大陆之时，船上所有的人都没有自己的私人财产，各种器具都是公用的，一旦一个人出现了困难，就会有很多人前来帮忙。在《美国的慈善事业》

一书中，历史学家罗伯特·布雷姆那还澄清了一个事实，即美国土著对待第一批移民的态度，比这些移民对待他们更显“基督徒”式的善良。宗教和历史的双重交错，使得美国人对慈善事业充满了高度的热情。直到今天，在美国的中小学课堂上，老师还会经常给学生们讲一些慈善家及其创业的故事。

民间慈善才是美国慈善主力军

民间力量比各级政府在慈善事业中起的作用更大。在美国，由于联邦政府和地方政府的财力、人力和能力都很有限，社会慈善事业基本上由各类民间组织实施，政府仅仅负责监督及协助规则的执行。多年运作下来，很多慈善组织已积累了相当经验和雄厚的资产，2004年全美慈善组织拥有的资金已超过600亿美元，远比政府和许多企业财大气粗。美国一旦有地方出现灾害灾难，最早到达灾区的救济物资和人员绝大部分来自民间慈善机构，其后还会源源不断供应，政府则提供专业救灾、医疗及防疫人员、警务人员，设备机械和部分资金援助。

美国慈善组织提供的慈善救济内容和方式也是五花八门，如为流浪者、退休老人提供免费午餐，为困难家庭和人员提供生活用品及补助，为困难家庭的就学子女提供奖学金助学金，为重大疾病且经济困难的患者提供医疗费用，为遭受重大灾难家庭提供救济补贴，为经济困难的诉讼当事人提供法律救济，开办弃孤儿童、无家可归者、被虐待妇女收容机构。基督教救世军还在全美多座大城市都开办了规模巨大的免费超市，其中的商品应有尽有，任何人皆可随意进入免费自取，出口处没人会检查你是否有“低保或贫困户”证件，多年前还有很多不顾颜面的中国旅行者经常混入取物，得意而出。

美国富人在美国慈善事业中起到了表率作用。一提起美国的慈善事业，人们自然就会想到世界三大主流财经杂志——《福布斯》《财富》和《商业周刊》公布的全球慈善家及慈善企业排行榜，常谈到赫赫有名的安德鲁·卡耐基、比尔·盖茨和他的夫人梅琳达·盖茨、戈登·摩尔及其夫人贝蒂·摩尔、沃伦·巴菲特、乔治·绍罗什、詹姆斯·斯托尔斯等慈善大腕。与欧洲国家相比，美国在现代慈善事业的起源与理念方面有着许多独特之处，私人基金会也远比欧洲发达。

一般认为，现代慈善事业始于美国。美国钢铁巨头、公认的私人慈善事业奠基者之一安德鲁·卡耐基更是被公认为现代慈善事业的开创者，他的名言“拥巨富而死者以耻辱终”为世代慈善家所传诵。卡耐基曾说过，致富的目的应该是把多余财富回报给同胞，以便为社会带来最大、最长久的价值。

卡耐基一手创立的卡耐基基金会是全世界最早的一批现代慈善组织之一。商业化的操作理念渗透于现代慈善组织的运作中，并与宗教慈善传统和美国式的平民社会观念一起，构成了现代慈善事业的灵魂。作为美国标准石油公司的创始人，当年雄心勃勃的洛克菲勒采取了一系列非凡的行动来聚敛财富。在石油大王洛克菲勒大展宏图的岁月里，对金钱财富的痴迷和追逐，被他视为人生最大的乐事。然而自从退休之后，这位家财万贯的富豪却一点也快乐不起来，他在遗嘱中也曾经写下“死而富有是一种耻辱”这种类似禅语的句子。年迈的洛克菲勒开始资助经济拮据的人，把原来从社会中取得的财富回馈给社会，做到了超脱世俗。

比尔·盖茨在福布斯世界富豪排行榜上连续多年位居榜首，而在美国《商业周刊》杂志发布的“现代50位最慷慨的美国慈善家排行榜”上，比尔·盖茨也是排名第一，他的捐款总额达到256亿美元，占他现在资产总数的60%。比尔·盖茨在向外界公开的遗嘱中，宣布把全部财产的98%留给自己创办的“盖茨基金”。早在2000年，在西雅图举行的一次“在发展中国家拓展电脑应用”的大会上，比尔·盖茨就语惊四座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世界上最贫困的8亿人口最需要的是医疗保健，而不是手提电脑!”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把自己的财富变成别人幸福的责任感，“盖茨基金”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它已经使非洲一些国家的儿童疫苗接种率有了大幅度提高，平均每个儿童的接种费用从以前的不足1美元增加到现在的10美元。据统计，这些疫苗挽救了30万个生命，在未来10年拯救的生命将达到几百万人。

让自己的财富变成别人的幸福，自己也就拥有了给予的幸福。我想，比尔·盖茨获得的幸福与财富有关，但比财富本身更有意义。旧金山华人中富人多，同时义人也多。全美湖南同乡会联合会荣誉会长钟武雄为家乡捐资助学等，累计达2000多万元人民币。北加州湖南同乡会会长谭吴保仁女士长期为湖南湘西地区捐献善款，她一再让我给她帮一个忙，那就是帮她找到真正需要捐助的项目和人士。当我为她落实了一个捐助项目后，她多次由衷地表示感谢。

美国政府在慈善事业中做什么

政府角色能否到位，对慈善事业能否健康发展至关重要。据白宫2014年4月11日公布的奥巴马夫妇2013年纳税申报单显示，总统夫妇在2013年总收入约为50万美金，扣除费用后的净收入为481098美元，其中缴税20.4%，即98169美元，捐助慈善将近6万美元，就是说，奥巴马总统夫妇超过十分之一的收入作为善款捐出去了。慈善组织的财源主要是企业与个人的捐款及原有资产的赢利，政府补贴十分有限。但政府提供的企业与个人捐款免税和慈善资产赢利免税政策，对慈善组织的生存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支持作用。美国对基金会的运作有大量的免税减税优惠，使得慈善基金会可以获得其他企业无法企及的高回报。美国政府既不对民间慈善事业设置什么严厉的准入门槛，更不敢花费纳税人的钱设立什么“副部级、正局级”的全国慈善总会之类的机构，一切均由民间和非政府组织去操办，没有问题政府乐得清闲，出了麻烦犯了罪自然会有法院拿你是问。

在美国的大多数州，首席检察官有权监督和管理慈善机构，并对其活动进行规范。慈善机构也必须经常性地报告其业务活动和财务状况，如果慈善机构的董事未能履行其职责，州首席检察官则有权迫使该董事从他的私人财产中划拨出足够的资金，对慈善机构遭受的损失给予赔偿。但总体来说，美国政府在监督非营利机构方面的立法相当宽松。各个慈善组织每年会向国税局详细报告本年度经费的来源和支出情况，以及各项活动经费的来龙去脉。这主要是检查慈善组织的活动是否符合免税规定。虽然对于慈善组织如何使用所募集的捐款，政府并没有严格的规定，很大程度上靠其自律，但政府对慈善组织利用捐款余额所办企业的监管极其严格，防止有关人员借机自肥。为了不坐吃山空，美国的慈善组织一般会利用剩余捐款去投资理财，办企业赢利，此类投资所得自然也全部免税，但其职员的个人所得却不属免税范围，而个人工资奖金福利却受到严格控制（大量志愿者根本不领任何薪酬），当然也不可能列支什么中国特色的“招待费”“公关费”。对此类企业的法律监管极其严格，税务官不时会光顾查账(但绝不会吃你一顿饭拿你一件礼品)，很少有人胆敢做花账做假账或让他人“挂靠”牟利，因为一旦露馅，处刑极重，可能让你这辈子再难翻身。

美国现代慈善事业的发达，还离不开制度的建设。在《美国慈善法指南》的作者阿德勒女士看来，“美国慈善部门以其活力、多样性、经济实力和成长速度而格外引人注目。一个影响慈善业发展的重要因素是，美国有一个对慈善部门发展有利的法律环境。”

例如，完善的遗产税和慈善基金管理制度，刺激着美国慈善事业的发展。一方面，美国的遗产税、赠与税以高额累进著称，当遗产在300万美元以上时，税率高达55%，而且遗产受益人还必须先缴纳遗产税，后继承遗产，所以富豪的后代要继承遗产会遇到重重阻碍。而另一方面，建立基金会或捐助善款则可以获得税收减免，捐出多少钱就在所得税中相应扣除多少。进行慈善捐助不仅可以减少损失，而且有助于树立公众形象和产生模范效应。

美国慈善事业的发展经历了漫长而又曲折的历史，并积累了许多经验。这一切对当代中国慈善事业的发展无疑具有重要的参考和启迪意义。中华民族素有积德行善、扶危济困、乐善好施、同情弱者、济世为怀的传统美德。慈善事业在我国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改革开放以来，慈善作为一项事业正在当代中国逐步发展起来，并在社会发展的一些重要领域发挥着独特的作用，伴随着市场经济的发育和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构建，大力推进慈善事业的发展，已提上了重要的议事日程。

2005年11月，我国公布了《中国慈善事业发展指导纲要(2006~2010)》。因此，借鉴国外有益的经验，弘扬我国优秀的文化传统，加快管理体制改革，激活中国慈善组织的创新能力，进一步完善有利于中国慈善事业发展的法制和税收环境，逐步形成中国“本土化”的慈善救助模式和符合中国国情的慈善事业发展道路，无疑是十分必要的。具体来说，需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开展工作：一是弘扬我国文化传统，培育现代慈善理念；二是优化激励机制，加速积累慈善资源；三是建立和健全融自律、互律与他律于一体的社会约束机制。中国传统的慈善价值观，如乐施好济等，一旦恢复和光大，并和现代价值观融合起来，就会使整个社会形成以慈善来表达关爱之心的风气，最终会演化出共同的行为准则，催生出一种新的道德理念，从而为建立和谐的社会奠定基础。

（作者系中国驻旧金山大使衔总领事。应本刊之邀，为办刊撰写专栏稿件）

原载《清风》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