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佛罗伦萨到罗马的路上,脑子里总是盘绕着一些解不开的问题。
余秋雨说,见到罗马城里颓然挺立的千年建筑,尤其是见到市中心古罗马广场区的废墟,我原以为早已磨去的兴亡感慨勃然冒出。。。为什么罗马比欧洲其他城市更令中国人产生兴亡感慨?
这一提问,似乎给人的思维一些刺激。我不由想起凯撒。想起这个改变了希腊·罗马历史进程的巨人。想起莎士比亚《裘力斯·凯撒》(朱生豪译)剧中凯撒的台词:
“可耻的时代!罗马啊,你的高贵的血统已经中断了,自从洪水以后,什么时代你不产生比一个人更多的著名人物?直到现在为止,什么时候人们谈起罗马,能够说,她的广大的城墙之内,只是一个人的世界?”
当然,时光在前进,历史在变迁,兴盛与衰亡,总是紧密相连的。在古罗马,那些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留下辉煌业绩的英雄好汉们,那些震荡过欧亚大陆的巨人脚步声究竟流向虚无,抑或是还有一些余响回荡在人间?
于是,我带着这些思索,跟随胸中装着“半部欧洲地理历史”的导游魏瀛先生在罗马市中心古罗马广场区去参观。
这天上午,原本是晴朗的天空,忽然间涌满了乌云,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我们穿过国会宫右侧的拱形走廊,首先在塔佩恩岩台俯瞰古罗马广场。据说,直到十九世纪末,伟大的罗马古城中心才从废墟中挖掘出来。那些残破的建筑,那些高耸的圆柱,那被历史风雨侵蚀的大理石雕像,曾被掩埋在长满青草泥土的荒野里。而历代教皇和王公贵族更将这里当作现成的采石场,向新建的宫殿提供源源不断的石料。
“毁坏历来比建设容易。但保持被毁坏的旧貌,却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在农神庙残留的圆柱及过梁下,我为李明晏夫妇拍照时,脑中突然闪过这一念头。巫逖夫人手中的摄像机,这时大显神通,她拍下了最左边阴暗的方形红砖建筑物--仅存的古罗马元老院。我们站立在元老院下左方的废墟旁,导游魏先生说:你们看,就在那里,元老院的台阶上,凯撒被刺杀。当时凯撒大声呼喊:“我是凯撒!我是凯撒!”杀手们并未停下手中的刀,反而是加快了速度,一连被刺了二十三刀,血迹斑斑地倒在庞贝塑像面前。
魏先生的话,再次使我陷入沉思。旧时读书的一些记忆不由得翻腾起来。想当年,公元前48年8月9日,凯撒在取得法萨卢斯战役的决定性胜利后,将庞贝从帖撒利亚一直追赶到埃及,那场景是何等威风?那气势是何等磅礴?
如今我们沿着魏先生的手指细看地下,在庞贝高大的塑像前,仿佛还能看到躺倒在血泊中的凯撒伟岸的身躯。
凯撒,这个在公元一世纪就曾指挥千军万马驰骋欧洲大陆,统治着现今属于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法国、比利时、莱茵河流域的德国疆土和英国南部,以及地中海南岸的埃及,甚至在埃及还与埃及王后生了一个儿子的人,在他英雄事业达到巅峰时,却死于他的崇拜者的手中。历史何等无情。
凯撒似乎早已预见死亡的到来。他说:“懦夫在未死以前,就已经死过好多次;勇士一生只死一次。”
凯撒被阴谋者刺死之后,安东尼扛着凯撒余温未冷的遗体,动情地说:“各位罗马人,我是来埋葬凯撒,不是来赞美他。人们做了恶事,死后免不了遭人唾骂,可是他们所做的善事,往往随着他们的尸骨一齐入土;让凯撒也这样吧。。。唉,理性啊!你已经遁入了野兽的心中,人们已经失去辨别是非的能力了。。。
“就在昨天,凯撒的一句话可以抵御整个的世界;现在他躺在那儿,没有一个卑贱的人向他致敬。可是这儿有一张羊皮纸,上面盖着凯撒的印章。那是我在他的卧室里找到的一张遗嘱。只要让民众一听到这张遗嘱上的话,他们就会去吻凯撒尸体上的伤口,用手巾去蘸他神圣的血,还要乞讨他的一根头发回去作纪念。。。
“你们还认识这件外套,凯撒第一次穿上它,是在他征服维纳人的那一天。瞧,凯歇斯的刀子是从这地方穿过的;瞧那狠心的凯斯卡割开了一道多深的裂口;他所深爱勃鲁托斯就从这儿刺了一刀进去,当他拔出他那万恶的武器的时候,瞧凯撒的血是怎样汨汨不断跟着它出来。。。”
勃鲁托斯曾说:“并不是我不爱凯撒,可是我更爱罗马。你们宁愿让凯撒活在世上,大家作奴隶而死呢,还是让凯撒死去,大家作自由人而生?”
这些都不是当年历史人物的原话,而是莎士比亚剧本里的精彩台词。但可以作为读古代罗马史的一种参考。
现在,脚下的土地,令我感到震惊与好奇,就在离凯撒被刺的元老院不远处,那残破的粗花岗石垒砌的矮石墙后,一个低矮小土丘就是凯撒墓。未加任何装修。空空荡荡,没有任何饰物,只有一个鲜花扎制的花圈搁在上面,好像有些时日了,放眼望去,花朵颜色已经衰败。要不是经魏先生指点,谁能想得到这就是欧洲一代英豪凯撒的葬身之地?
我不由自主地涌起对意大利人的由衷的尊敬。看看整个古罗马,“一个既荣耀又有丑恶的城市,它们仍然残存于废墟、断墙的雕梁画栋以及傲立的方尖碑之中。”保存着历史原貌,不加任何修饰,更不赶时髦,将历史旧物改装为适合现代人口味的风景,这才是真诚的后辈人应有的品德。
罗马的凯撒墓,所给予我的启示,是一种宏观的思考方式:人类历史上,再显赫的人物,再辉煌的时代,在茫茫无垠的时空中,只不过是一抔黄土,一缕烟尘,一泓转瞬即逝的流水。
2004,6,12,记于Rome,2005,4,4,改于悉尼筱园
(原载澳洲《澳洲日报》副刊,作者授权天益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