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去奥克兰市北岸的德文泊特(Devonport)一带玩,有时是去码头上的餐馆里听爵士音乐,那里经常有爵士乐队在不同的餐馆咖啡店里演出。有时是到海岸旁那几座死火山上去散步。开车坐渡船到北岸仅是几分钟的事,既使遇上交通高峰期,但过了大桥不远就是维多利亚山。
隔海湾回望奥克兰市中心静静的楼群,无数民居的彩点顺海岸线延伸开来,我家就在这幅巨画中,如同一点极小的笔触。常常觉得新西兰太安静太寂寞,哪怕是在奥克兰这样的人声鼎沸大都市。
“居然没有战争在这里发生过?”有时我会自言自语,不可思议自己置身于一块宁静的土地上,而世界哪个国家,哪块土地不曾充满血腥,或者现在就是焦土遍地的呢?
那天,又再次爬上了德文泊特区里的维多利亚死火山(Mt Victoria)上,无意中进入新西兰人1882年在山上筑起的战争隧道掩体,再深入到1940年时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修建的了望口和大炮遗址战壕。过去时代的狼烟在这里突然袅袅升起,呈现出一幅令人意外而褪色的景象。
这里是为了抵御来自西伯利亚俄国人可能的来犯而修筑的工事,当年遗留下来的大炮,现在看来也很威风。它们静立在维多利亚死火山上多年,大转盘锈住了,被后人们刷上一层又一层油漆,只有铜把手被好奇的人们模得铮亮。炮体静穆的灰色使人联想到旧制服,无言的炮体使人联想到还没有开刃的古剑。这些大炮从未有机会对假想敌轰上一炮,只有军人们轮换着在这个工事里度过了几年岁月。时间过去了,俄国军舰根本就没南下到遥远的新西兰来。维多利亚死火山上,军事设施第一次被渐忘了下来。
差不多五十年后,德国人日本人在东西方各国大打出手之初,新西兰派出军人军队参与同盟国在欧洲和太平洋岛屿上的战斗,本土上的像维多利亚山上的老工事便被利用起来。重新加固扩大的坑道,多了探照灯设备,更多更强大机关枪也架设出来,发电机房把老工事内部各处照亮了。日本所处的地理位置,这个民族对同盟国对新西兰所具的潜在威胁,比当年的俄国人更实在可怕。随着时间推进,日本人不仅在东南亚各国开辟战场,还突袭炸了珍珠港,给美国军事力量以重创。战事最烈时,全世界几乎都不可避免地卷进来,在别人的土地上,在自己的土地上大打起来。
然而历史再次重演,直到二战结束,仍然没有敌军登陆新西兰,尽管日本人的小潜水艇曾到过奥克兰的海域,仅两次而已。维多利亚山上的军事工事再度失去与敌人直接交火的机会。
死火山上的野草自生自灭,记得山上还有战壕的人愈来愈少。虽然有老军人和古迹爱好者们,偶尔会领着人们探险似的,在黑黝黝的坑道里穿行走动,想设法募到更多的捐款,用以维修保护这些历史的遗迹,维多利亚山上的战壕还是渐渐衰老下来,跟死火山一样在青草的化妆中沉睡。有一段时间里,人们希望忘掉它们的存在,不要它们醒来。五十年代的新西兰人,曾把这些战争遗留下来的大小武器当废铁那样拆下,卖掉。不光是在奥克兰的维多利亚山,在惠灵顿和其它许多新西兰城市里,人们都做着同样的事。那些为巨型大炮修建的环形掩体,下陷的地面容易摔死牛羊和孩子,人们就用泥土把它们重新掩埋起来。附近的居民带着孩子来山上散步滑草,见到的是火山灰滋养的葱绿,见到的是城市建筑高楼民居繁茂的生长。忘掉过去的战争是件很容易的事,除非人走近这维多利亚死火山,走进这些阴暗的坑道。等到人们又慢慢意识到,简单的遗忘本身就是遗憾。
了望口在我眼前左一个又一个的,个个面向海湾。深长的了望口像长长的隧道,真不知外面无边的海面上,那里会突然出现敌人的潜艇军舰?想象中穿着古老军队制服的士兵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在这儿守望到白头?二战中的士兵将领们又熬过了多少静穆的时光,等待那象征性的名词真实现身,在渴望交战开火的迷梦中入眠?不知那没见过敌手的士兵,是否有遗憾的感受?兵器和士兵的作用就是为了战争,在这无战事的战壕坑道里,闭上眼睛凝神静想,所有的火器机械似乎回到了它们应该在的老地方,轰隆隆地发电为探照灯提供能源,子弹炮弹成箱地堆放在暗室里,转眼就输送到枪炮融为一体,老式电讯设备在监听着来自海洋深处的异常信号和语言。维多利亚死火山也该是活着的,随时能喷发出上千度的岩浆,把海水烫得发红沸腾起来,那该是什么样的景观?
平静生活中人难免躁动,雄性荷尔蒙旺盛甚至过剩时,渴望某种程度的动乱或许是正常反应?设想没有橄榄球赛车等剧烈运动、来消耗新西兰男孩子们旺盛的体力,设想百年来的火山压抑着没有爆发的机会,这没有战争的新西兰,能长久延续下去吗?但新西兰人是否真的需要动乱刺激甚至战争,我疑问自己?海风荫凉强劲,刮进幽的暗坑道里,打断扫去我的胡思乱想。
二战一晃结束了,同盟国的胜利,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经济发展迅速高科技发达。战后的香港利用自己的地理优势,迅速崛起成为世界重要的金融股市中心。甚至连战败国日本德国,也随西方国家一起创造了自身的工业经济奇迹,成为世界上举足轻重的经济大国。新西兰本土并未受到战争的直接创伤,而且在战后的五十年代以奶制品牛羊肉为出口大项,为新西兰人提供了一段不短的黄金岁月,人的生活富裕程度名列世界前茅。六十年代的高工资高社会福利,令孩子们上小学也有免费牛奶,青年上大学不用自己交学费,甚至连外国人旅游到此生病了,也能得到全部免费治疗的优厚待遇。
没有日本德国人集体团队精神,工作绝不亡命的新西兰人,也无香港台湾人的理财天份。普通的新西兰蓝领人士,不少属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挣钱但满会花的脚色。这片远离世界的沃土,是上苍赐予新西兰人的天然财富,当年被白人移民砍掉苍天大树清理出来的草场,富饶肥沃,养殖牛羊鹿马为生为贸易。即使后来的英国突然对新西兰闭上了贸易门,令原来人均工资收入排名世界前列的新西兰骤然降到了现在的中等水平,经济几十年都翻不了身。新西兰人还是不愿在这自己的土地上有大型工业,不愿要太多的军事设,而宁愿持有净土的梦幻感。
新西兰政府的国防方针从六十年代起,就公开反对核动力船只进入新西兰海域,因此被美国政府和军方“冷遇”多年。民间的反核力量更是活跃,反对法国人在太平洋地区进行核试验的呼声激昂,当年法国就派出了特工,炸掉了新西兰著名的绿色和平组织的“彩虹勇士号”(Rainbow Warrior)船只为报复行动。而绿党却受到愈来愈多的新西兰人的支持,在这届新西兰国会中,绿党已经拥有了五个席位,下次大选时绿党能得到的选票估计不会少,他们代表着新西兰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声音。就连现在的执政党工党走得更远,除了公开砍掉上届政府原定的购买新型战斗机的计划外,连原有的皇家空军战斗机也不要保留了,在国际间通通出售。不仅如此,据说新西兰的国防部门还将自己有限的国防力量分布等诸多资料,公开提供给各外国驻新西兰使馆的官员。
一个自认为没有“天敌”,设防甚少的本届政府,用这样的方式公开向世界宣布:
在这个国家,没有必要花巨额军费,去维护本国的宁静。这样的态度是对是错?新西兰人终能自己评说。
远离世界各大陆,生活平静安祥,如今真是新西兰的社会特征了。在这里,很难有“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不安。把新西兰看作世界上最后的一块“人间净土”的人,本国有,外国人可能更多。虽然这个国家照样有种族问题,有治安麻烦,有黑社会之间的争斗甚至枪战,有谋杀绑架强奸案,近来发生的恶性案件还有上升的趋势。
但只要打开电视报纸,从科索沃到以色列,从阿富汗到美国本土,从印度到巴基斯坦,焦土战火烽烟四起,咄咄逼人到了难以容身的地步。相比之下,新西兰这块小小的“人间净土”此刻正绿得和平,安祥无比。
维多利亚山上的军事工事,是战争危险存在的铁证。我想肯定的说,如果这些战壕真到必须启用的那天,全世界可能就已到了毁灭的边缘?
海风从维多利亚山回旋着吹向奥克兰城,既非硝烟又似硝烟,淡淡的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