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越南仍是越战残留的断壁残檐,可听说我要去越南,澳洲的同事却断定:“You would love it – 保你喜欢”。
从广州只飞了两三个小时便在河内降落。一下飞机,一股热浪迎面袭来, 与初春的北京反差很大。一位越南姑娘笑着将我送上车,车一启动,空调伴着一股淡淡的米香,很快带我离开潮热的空气和旅途的疲惫,进入一个温馨清爽的世界。
窗外的夜幕从黑色的农田渐渐转入路灯和商铺民宅。两三层的小楼,粉的,黄的,白的,肩并肩地站成一排,既不单调,也不刺眼,而白色的阳台窗框又为这些彩色的姐妹们勾画了秀气的眉眼。小楼的门脸儿大都不宽,间隔也不大,仿佛一长排窈窕的少女,肩并着肩, 手拉着手,亭亭玉立。
第一次来越南,自然要抽空四处转转。胡志明纪念堂,一座四方形的灰色大理石建筑,高高地挺立在一个方形台基上,两名身穿白色制服的士兵和十二个黄色花圈恭敬地伫立在正门的两侧。纪念堂旁边的广场虽说看似只有天安门广场的一角,但却颇有几分神似。可惜错过了开放的时间,没能瞻仰胡志明的遗容。纪念堂只有每周一至周四上午8点至11点开放,对我们这些来去匆匆的远道来客来说很不方便,不知这是胡志明本人的意愿还是纪念堂的工作人员们自作多情,希望有更多的时间为他单独守灵。
记得离开悉尼前一位来自河内的留学生告诉我:越南人民至今对胡伯伯十分尊重,“胡伯伯一生没有儿女,把我们当成他自己的亲人,当他意识到自己错了的时候,还公开向人民道歉。”我听得愣了神:如果问我们现在从国内来的留学生,他们又会怎样评价毛泽东?
河内最有意思的去处恐怕是有一千多年历史的文庙。站在一座精美的门楼放眼一望,下一庭院的景致让我吃了一惊。庭院两旁满满地立着一排排石龟驮着的古石碑,走近一看,上面竟刻满了汉字,虽说岁月已让一些字迹变得模糊,但看得出都是明朝某某年,某某乡,某某某,考中了科举,真可谓金榜题名,千古流芳。
穿过长长的古碑林,下一个院落是一个庙堂,庙堂里正面供着一位身穿大红中国古代官服的塑像,下面还供着香案牌位,走近一看,牌位上写的竟是孔子。左右两边还各有两位红袍加身的孔子弟子。他们五位身上的大红官袍十分的喜庆,颇似古装戏里的状元郎们。孔子及其弟子牌位前的香火似乎很旺,据说越南学生在大考前常来此上一柱香,拜上一拜。
庙堂的右边的墙上有越南文和英文纪录的孔子的生平概述。想起在山东曲阜孔庙看到的在文革期间被拦腰斩断过的古石碑,不由得感叹我们华夏古文明持久的魅力与经受的坎坷。 尽管孔子及其儒家传统在他的故乡经历了打倒孔家店,批林批孔的劫难,而远在越南这样一个邻邦,人们却对他却上千年一如既往地推崇,不知孔夫子在天之灵对此有何感想。
离开文庙后在越南历史博物馆里我惊奇地发现:法国在越南的殖民地的历史只有1883-1945年之间的60多年,而从公元前111年到公元938年的1000多年的历史中,统治越南的竟是我们的祖先。
从博物馆出来,一路上成群的摩托车在林荫道上流动,老夫老妻,少男少女,成双成对,让我不由得想起我们国内当年的自行车流。 年青的丈夫驮着怀孕的妻子,少女骑在后坐上搂着心上人的腰,老夫身后驮着的老妻拿着拐杖的手还美美地涂着指甲,一对对一幕幕,情景交融,动静交错,俨然一个流动的剧场。
河内市中心有一片椭圆形的窄长的湖面,湖光树影为这一古城平添了几分灵气。 一座灵巧的红色拱桥悠然地架在碧水之上绿树之间。我不由得随人流迈上拱桥,漫步湖心小岛。迎面只见一座左有粉色荷花,右有黄色蛟龙点缀的灰色门楼“得月楼”。穿过 “不厌湖中月”,“宛如水中央”的清雅对联,转入一个古式庭院。院子里的望江亭下,三五成堆的男人们正在下棋,走近一看,竟是中国象棋,顿时感觉仿佛回到了中国的公园。
如果说北方的河内是一个古朴宁静的东方淑女,那么南方昨日的西贡今天的胡志明市就是一个热情奔放的法国女郎。那一栋栋充满浪漫情调的法国建筑,从富丽堂皇的邮政总局的大堂,到庄严挺拔的天主教堂,从欧式建筑前洁白的西方女神雕像,到天主教堂前婚纱缭绕的西贡新娘,这一在历史长长的画卷里东西方文明水乳交融的城市,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我们的上海。
“统一宫”据饭店的小姐说一定要看。于是我省了一顿午饭匆匆前往。从马路上看,她只是在一片绿草坪后默默伫立的一座方方正正的白色现代建筑。走近细看,建筑的外墙上“长满了”一根根巨型的石竹。从宫内向外望去,阳光透过石竹一根根巨大的白色竹节投射到宫内平滑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形成一排美妙的深色竹节琴键,而窗外婀娜的芭蕉树和碧绿的草坪则被切分成节奏分明的绿色音符。据讲解员说,这是设计“统一宫”的越南建筑设计师的神来之笔。
十九世纪这里曾是法国总督府所在地。如今照片上那老总督府的法式豪宅已毫无踪影,取而代之的这座石竹建筑也已三易其名,而建筑内的主人更是走马灯似地你方唱罢我登场。 法国总督府于1870年在此建成。1954年法国从越南撤军,美国势力进入南越,越南南北分立,法国总督府摇身变成南越总统府并更名为“独立宫”. 1962 年,两名反叛的南越飞行员驾机炸毁了老独立宫,1966这座新独立宫由南越政府苦心建成。可惜好景不长,胡志明领导下的北越统一大军节节南下,美军的飞机大炮也无法抵挡,独立宫的末日一天天逼近,两周内南越总统府竟三易其主。
1975年4月30日,北越的坦克轰隆隆踏破独立宫铁门,将北越共产党一星红旗插入宫顶,独立宫再度更名为“统一宫”。 迈入宫内,一个大厅的一端是蓝色丝绒幕布衬映的胡志明的金色头像,另一端是越南人想象中的第一位君王的画像。他们之间有一段长长的空白,从法国总督,到炸总统府的飞行员,还有独立宫的南越主人们,没有图片,没有文字,只有空旷的大厅,默默地回味着历史的恩恩怨怨。
想起北大校友书玉在“西贡的残酷与芬芳”一文中的一句话“在我眼中,越南是一个奇特的可敬佩的地方。 那里 “全民皆兵”的游击战打败了世界上最先进最强大的军队”。是啊,越南人民以弱胜强,值得敬佩。又想起2002年获奥斯卡提名的电影“沉默的美国人/ The Quiet American” 里,一位英俊倜傥的美国医生,一边为一位西贡美人神魂颠倒,信誓旦旦,一边又为促使美国政府出资派兵南越,在美丽的西贡音乐厅前引爆烈性炸药,栽赃越共,残害无辜的越南百姓。将这样的入侵者赶出家园,谁不欢呼?
可是假设如果当年北越游击队没有打败美国的飞机大炮,没能让美国大兵步法国人的后尘逃出南越,那么南越在32年后的今天,又会是个什么模样?是否已变成另一个南韩?西贡会不会已变成了另一个汉城?历史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谜。
看了河内的文庙,才真正体会到为什么越南学生眼里对留学会如此渴望。但是留学回国的越南留学生也有他们的烦恼。一位英国老师曾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她的一个越南学生冰雪聪明,被政府选派到英国学习审计。她以优秀的成绩拿了硕士学位回国,授理越南国有企业的审计。“我很为她自豪,可她却心灰意懒”。“我真不该去英国留学。以前我只以为我的国家有点儿腐败,现在我可知道她有多么腐败。 我审核的所有国有企业机构,没有一个没有问题的,还都不是小问题,可我们的起诉的所有案例中没有一例是成功的。权钱交易,官官相护。 我真想一走了之,落得个清静,可我留学又是我工作的部门出的钱,所以我还得在这儿死守十年!”
漫步西贡街头,在法国建筑,胡志明雕像,摩托车流,天主教堂,鲜花草坪之间徘徊,迎着烈日下头戴斗笠守着篮子里的香蕉椰子的挑担女期待的目光,经过一家家墙上挂满凡高和越南风情画的油画店,一家店面让我停住了脚步。推开店门,那一整面墙的绣花手袋 – 赤橙蓝绿青蓝紫,仿佛漫天的彩霞让我眼前一亮,巧手的越南的姑娘们仿佛以天上的彩虹为丝线,在一个个千姿百态的丝质手袋上,绣出一簇簇婀娜多姿的花枝花瓣。看得出越南女人是爱美也是会美的,不知这是她们的天赋,还是受了当年法国人和他们留下的这一座座美丽的法国建筑的影响?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出了手袋店,一个头戴越南斗笠,皮肤黝黑,衣衫破旧的中年妇女紧跟着我。她一面指着左手里的一搭明信片,一面将右手的五个指尖 聚成一点,伸向嘴边。我本来对她不予理会,但她右手的这一简单的动作触动了我,我停下脚步,翻看她的明信片- 可惜它们无论从取景,色彩,到印刷都很粗糙,远不如我自己用数码相机拍出的效果。我将明信片还给她,客气的摆了摆手,又从钱包里抽出点零钱递给她。不料,她的眼神忽然从期待转为恼怒,仿佛是受了污辱,嘴里嘟囔句什么,一甩手,扬长而去。
握着那印着胡志明头像的纸币,我愣住了。这样的反应,在我这个经常出门的女人去过的国家里,在我见过的街头巷尾乞讨兜售的人们中间,还真没见识过。我们虽然语言不通,但从她那恼火的神情,我可以猜想她用越语嘟囔的是些什么:“这算个啥?老娘我是卖东西的又不是要饭的,用不着你个老外打发。”
让我的同事说着了,短短的几天,越南真的让我心动:从文庙的石碑,孔子的牌位,到胡志明纪念堂;从卖明信片的乡下女人,到后悔出国的留学生……
回程去机场的路上,车里又弥漫起那家一般淡淡的米香。窗外一片碧绿的稻田伸向远方,只见一两顶尖尖的本色越南斗笠,远远地,静静地点缀在那一望无际的绿色画面上。
2007年10月,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