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来悉尼旅游或作短暂居留者,也没有人不知道情人港。情人港(DARLING HARBOUR)是个令人愉悦而迷离的地方,对某些中国留学生来说,它是既给人留下欢乐也惹人伤感的梦园。
那天晚上,月光很好,友人戴伦约我去情人港漫步,并要我见识一位新朋友。
他驾驶技术娴熟,从我居住的KINGSFORD到市中心,只用去10分钟。将车泊在总工会车库(他读书之余在那里打过一份零工),走不多远,抬头就能看见情人港那独特的白色墙桅形建筑矗立夜空,在月亮和灯光的映照下,恰似无数篷帆麇集于港湾,使人置身于海洋的迷蒙境地。
穿过一片碧绿的草地,迎面传来人造山泉流淌的汩汩声响。细看路边,几株粗壮的棕榈树下,一条高低错落曲折蜿蜒的水流湍激而下,水中一群金发碧眼的孩子赤着脚奔跑,溅起的水花淋得满脸满头,却乐得嘻嘻哈哈大笑。我们走在环绕海岸的长形广场,红砖铺砌的整洁地面,尘埃不染。淡绿色的长椅与木凳上,坐着一对对喁喁絮语的情侣,间或也有一些老年夫妇在观赏嬉戏飞舞的海鸥。
戴伦看我眼光注视着地面,不禁朝我笑了笑,说:“这一块块红砖浸染过中国留学生的汗水,才显得这么光亮。”
“怎么回事呢?”我好奇地打量着他。
他说,1988年澳洲国庆200周年,情人港扩建。英国女王要来参加庆祝活动,时间紧迫,工程加快,铺地砖日夜进行。许多中国留学生都来干这脏又累的活,我和同屋的小李(他也在N.S.W大学读硕士)也来了。因为每小时15元澳币,比在餐馆打工高一倍。有一次我们连续三天三夜,只睡过6小时,最后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是同学把我抬上车送回家的。
“为什么那样拼命?身体垮了不合算。”
“咳,一个为了生存而挣扎的人,怎么能懂得除了拼命之外,还有其他烦恼。那一回,我们挣了近一千块。那时,我和小李的女朋友都要从上海来,我们好准备一点礼物,不要让她们看到我们太寒酸。”他显得颇为得意地说。
“你们的女朋友来了,一定很满意你们精心而阔绰的安排。”
“唉,命运多乖!那天早晨我们去接机,每人拿着一束红玫瑰。可是从机上走下的是我的女朋友。阿李的女朋友没来澳洲,她跟另外一个男人去了日本东京。看着阿李苍白的脸上因痛苦而扭曲的眼眉时,我的心都颤抖了。晚上在‘海月’酒楼,阿李跟所有的人碰杯,喝了很多酒,头脑还很清醒。我叹息了一阵,不禁对他说:‘当酒都灌不醉你的心时,可知悲哀多重!’,他听了哈哈大笑,笑过之后直到回宿舍,没有再说一句话。”
“比起那位阿李,你是个幸运儿。”
“是呀。你没看到,我今天给夫人买了十支玫瑰花,庆祝情人节。”
我们在月光下边说边走,悠闲而自在。蓝天上缓缓移动的云朵,遮去半边圆月,海面上朦朦胧胧,游船上的灯光却像海天的星星一闪一闪,飘向远方。
我们走进露天咖啡馆,戴伦已看见左侧座位上有人在招手。
一个戴眼镜的青年朝我笑笑,自我介绍说:“我是戴伦的朋友,家住在华山路,你叫我小唐好了。戴伦说你想听我谈谈在情人港卖艺的情况。”
听他说得如此认真,我不禁有些歉然,连忙说:“也许是职业原因,我很愿意听你人聊聊初到澳洲的情况。”
侍者送来三杯清咖啡,我们边呷边谈。
小唐开始了叙述:1991年我刚从上海来到悉尼。孤身一人,举目无亲,读语学校很枯燥,学费又高,我不得不到处找工,可是连续跑了五天,没有一家老板肯雇我。又怨又恨,最后咬咬牙,取出小提琴来到情人港,在这座咖啡馆边上卖艺。紧张羞愧使我低垂下眼睛,既无勇气看过往行人,更不好意思对扔钱币的人致以谢,只是一个劲地拉琴。渐渐地,我忘了自己是站在何处,只知道那音符才是我感情的寄托,那旋律才是我灵魂的庇护所。
梦幻曲、小夜曲、茉莉花、梁祝……一曲又一曲,整整拉了两个多小时,正在我收拾钱币准备离去时,突然眼前飞下一张20元面值的澳币,一个柔和而亲切的声音说:“琴拉得不错,只是太凄婉了。好像你心里有很多委屈和伤感。”
我抬头看见一位年轻的女人站在前面,禁不住说:“谢谢!您是华人?国语讲得这么好,台湾来的?”
“不,我是大陆来的。”她一双明亮而清流澈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我灵魂深处的东西:“你好像很孤独,缺乏乐观和自信。小伙子,人生不能缺乏勇气呀!”她说着朝身边一个澳洲中年男子莞尔一笑:“BUSKER,HE IS MY TOWN OR PROVINCE”(街头艺人,我的同乡)。他们走进咖啡馆,我只呆愣了一会儿。
过了两个月,在一个中国同帝的聚餐会上,我又遇到了她。这一次我们谈发很久,很投契。原来她也是很小时候参加部队文工团当舞蹈演员,后来回到上海读外语学院。英语很好。她给了一个地址,约我去她家玩。看来她也有些寂寞。
以后我们常来往。也许她比我大几岁,像姐姐像母亲一样照顾我。她很爱自己的丈夫,可她也很愿意跟我在一起,谈音乐、谈古诗,这大概是她的中国情结使然。我只要看见她就觉得舒坦熨贴。我怕发展下去我会控制不住自己,闹出笑话来,于是就有意识地压抑自己,不再去找她。
直到有一天,天快黄昏了,她开车来到我的住处,说好久不见了,要陪我去逛逛。天下着细雨,她车开得很慢,沿着海滨公路一直开到ROSE BAY(玫瑰湾),那里靠海岸有一家情调别致的酒店,里面烛光荧荧,隐约有几对情侣坐在窗前,有个三人小乐队在演奏。我们在另一角的窗前坐下。窗外主是蔚蓝的大海,浪涛撞击岩石的声响阵阵传来,四周显得格外宁静。她要了一杯白兰地,却为我要了一杯马提尼,跟我碰杯说:“我要走了,今晚是来跟你告别的。”
我吃了一惊,傻乎乎的说:“真的?去哪里?”
她说:“布里斯班。我丈夫到昆士兰大学去当教授,我也跟着去当夫人,准备生孩子。过不多我,我就整32岁啦。”她说话的声音和方式自有一股魅力,那轻轻扬起的眉毛,令人感到充满妩媚和爽朗之美。
沉默了许久,心里乱得很,千头万绪不知说什么好。我紧紧地凝视着她。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脸上五官并没有特别出色之处,但她那种糅合着少女的明朗和成熟女人的宽容解事的神情,使她身上的有种出奇的吸引力。
我浑身像火烧一样的灼热,嘴唇发干,木讷地说:“如果你允许,我想……”
大概她从眼神中看出我灵魂的震颤,两眼凝视着我,那耀动的光芒如同清泉洗濯着我的灵魂。她侧过身子低头吻住我的滚烫的唇,我的眼泪簌簌地流下脸颊。她嗔着我说:“BE ONLY HALF A MAN(不像个男子汉)记住:你还小,应该有勇气去闯天下。走,我送你回去吧。”
他说到这里孩子似地羞怯起来,但随之又凄惋地说:“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去年听说她在布里斯班遇车祸去世了,我大哭了一场。我难忘,在来澳洲最困难的日子里,她给予我温暖与慰藉。
有人说:怀旧是现代人的精神咖啡。那么今晚在情人港听到的两个留学生的爱情小故事,不也是一杯略带苦涩的咖啡么?
1994..3。18.悉尼
(原载中国《解放日报》、澳洲《自立快报》副刊,台湾《人间福报》副刊,作者授权天益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