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朱书记、高校长，各位领导，各位老师：
大家下午好！很荣幸有机会代表人文学部在这里发言。我要讲的题目，“人文学术的意义”，其实是一个命题作文，一道难题。因为我学过哲学、学过历史学，但是没有学过人文科学，人文学术不是一个单一的学科。对我这种说法，可能大家会说，学自然科学也这样呀，也是学数学、学物理、学化学，不会学“自然科学”。但是你很难想象，我们会请一个老师来这里讲自然科学的意义。这份荣誉好像专留给人文学术的。如果需要在这里讲自然科学的意义，很可能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可对人文学科来讲呢，大家就觉得是应该的。为什么呢？因为这是在人文学术边缘化的时代，需要强调人文学术的重要性，哪怕在大学也不例外。所以这是一个高难度的任务，而且以我的有限的知识和有限的时间，完成的难度更大。可是我必须接受，因为我们有一个人文学部，你不能说人文学部的人也不知道人文学术的意义。所以我硬着头皮，凑几个观点在这里向大家汇报。
关于人文社会科学，整个大文科的意义呢，刚才高校长已经做了一个非常透彻的阐述。我想把问题缩小，集中在人文，就是狭义的文科，说几点看法。
首先，关于人文学术的主题，大家知道的，就是讲人。但人不仅是人文学科的课题，自然科学也研究，社会科学也研究。自然科学研究身体，社会科学研究关系。那人文学科研究什么呢？研究的是人的精神。因为人和物不一样，物的运动是一种自然因果现象，这种因果现象中没有意志，没有意图的作用。可是人不是，人的所有的行为，正常的话都是有动机的。所以在人文学科里面呢，原因、动机、还有理由是需要区分的概念。动机是内在的原因，但不是理由，把动机正当化就需要理由。区分这些概念的不同，是人文学术研究的入门。人比物要复杂，因为人有激情，而且会算计，会伪装，所以研究人比研究物难度要大很多。我们既要研究个人意图，又要研究这种可能互相冲突的个人意图，怎么汇成一种公共价值或观念。所以简单来说，我们研究的是世界观的问题。
第二，就是人文学科的知识形态，它主要不是命题知识。什么是命题知识，就是我们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经常要讲的各种定理、原理、公理这一类的表达。人文学科在这方面，即使有人说他做的是这一类东西，我们也不要太当真，因为与上面两类科学不可比。最主要的，人文学术所形成的，如果我们也称终端知识的话，其实大部分是叙事，就是文学、历史学所讲的故事。因为讲故事是我们对人跟世界情景的摩状，它会激起人情绪的反应，有了这种反应，才会改变人的思想。
当然，故事之外或之前，我们还有很多基础知识不是叙事的，但它也会有自己的特点。就是我们的学术论文不是写实验报告，它需要修辞，同样的观点有不同的写法，叫做“做文章”。这个做的过程与对读者或听众的反应的想象连在一块，论述是需要策略的。论证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但是说服人的问题不仅仅是一个证明的问题。这样就要求人文学科的知识表达必须有个性，这个个性说好听就是要体现创造性。这个创造性要求我们的学问大部分不是解题，不是说有个公理，设定对象，然后再给定条件，你就把结果推导出来，不是这样的工作。
那人文知识的用途在哪里呢？用途就是丰富甚至改变人的思想。我们都知道知识不仅是人文学科，一般我们说包括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不同类的知识功能不一样。自然科学的知识之所以表现它的力量，是因为它能转化为技术，通过技术能做成各种各样我们可以使用的产品。我们普通人不需要理解那个知识，不必了解那个生产过程，只要有那个产品，那么这个知识就兑现了，或实现了它的价值。那社会科学如何起作用呢？社会科学是转化为政策、社会制度。变成制度以后，我们不一定都理解为什么要创立这种制度，但它规范我们的行为。我们不一定了解具体的税收制度，或者专利制度，但在这些制度的规范下，我们就相应行动、生活。可是人文学科不是，它不借助于其它中介，它必须直接影响人。必须影响人也就是说它的知识作用点，就是每个人直接去阅读、倾听它，领会其意义。如果没有，那这个知识就不起作用。
概括地说，自然科学要诉诸资本，没资本你就没法转化为技术产品；社会科学必须要借助权力，有权力它才成为制度。人文学科不是，人文学科就是必须说服人、打动人，如果你不说服人、不打动人，你什么意义都没有。大家平时说人文学科，经常说它没有意义，或者说没用，究竟“没用”是在什么意义上说呢？它不是说对国家或社会没有意义，而是说研究或创造这种知识的人，不能用它来换钱，不能兑现为经济价值。其实，很多社会科学知识，还有自然科学中的纯理论也不能。那么文科知识为什么不能？其实不能一概而论。那些终端变成故事，通过小说、电影、戏剧传播的作品，即使在赚钱的意义上，它也是有用的。
不过，大学文科主要不生产这类人文知识。另一类是学术知识，虽然它需要直接让人接受，但是接受者必须要有一个较高的知识水准，它不是任何一个人都具备接受的能力的。另一个问题，它不是我们生活中刚需的知识。就是这种知识早一点跟迟一点掌握，对非专业人士都没有关系。这样一来的结果，就是形成经济价值需要的资源稀缺性条件，人文学科几乎没有。那么这种对创造者无利可图，但对社会生活尤其是思想生活有价值的知识，就类似于公共产品。公共产品就是像航标灯啊、路灯啊，大家都要用，可是没有人会给你付钱。那怎么办呢？又不能取消，那只有政府代表公共利益来投资。文科大部分就是这样需要政府或大学投资的知识产品。知识与财物不同，财物越分享份量越小，知识越分享力量越大。
发挥文科知识的作用，很重要的途径当然就是通过教育和传播。讲文科教育，我们很容易把它理解为，对学文科的人的教育。其实不是，它最根本的目标，是所有的人。因为它的问题不是做文科的人的问题，所以要传播给所有人。这就是为什么通识课中，文科的课程相对会比较多的原因。也就是为什么文科知识的书通常情况下销售会比较广的原因。
要提供一种公共产品，考虑到需求者也是有选择的，你就必须有创造力。一种文科的知识，或者思想学说，如果它有影响力的话，它对提高学者的名望，塑造这个学科的形象，包括提高创造知识的人所处的大学的声誉，有非常重要的影响。我们今天说到某一个大学，说它们很厉害，都是因为它们有传统。有传统就是能说他们出了什么人，做了什么样的事情。
提高大学声誉的重要性，说抽象好像没有什么意义，我们可以要把它说得俗一点，那就是你的招生和你的募捐都要靠你的大学的声誉。就这一点来说，投资文科的知识，是一个低投入、高回报的事情。我这几句话原本是准备说给领导听的，但是我刚才听了高校长的报告以后，再说可有点多余。前几天谢湜副校长说了一个事情，他突然跟我说，怎么没见过你找我要过经费？我把这个提醒，理解为这是对我的一个批评，我以后一定会改正。对我的同事们，我也要补一句话，就是你的学问在同行以至社会的影响力，也是你跟学校讨价还价的筹码，说好听点，叫软实力。
文科的知识的特点，就导致了我们对它的评价必须放宽时间的尺度。因为我们的知识对错或者优劣没有理工科那种可判决性实验来衡量。如果有被接受的要求，我们主要是靠“说理”，当然哲学论说中有比较特殊的“思想实验”，类似于伽利略关于自由落体运动的思想设计与推论。这里没法详细讲。
从改变一个观点，到改变文化到改变社会，它其实是一个慢慢的推进的过程，有一个发酵的过程。一种重要的思想，如果它慢慢发酵成型了，它就会影响社会，以至于成为变革社会的力量。在欧洲的历史上如此。在中国的历史上，比如说新文化运动，我们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一个情况，它不是纯粹的技术起作用的问题。而一旦一种观点形成，然后有了影响，不断被人家征引、传播以后，它就成为经典。一旦成为经典以后呢，它就不容易衰退。所以文科老要读经典，理工科不用读那么多的经典，道理就在这个地方。我们对于文科成绩的期待，需要耐心。它是一种长线投资。
最后一点，就是谈未来。其实未来才是给我命题的领导想要我说的。未来挺难讲，因为我们的未来充满着压力。现在已经压力很大了，因为我们经常说精神问题，精神压力大，是我们所有人都能体验到。以前的大学哪有什么心理咨询中心，现在每个大学的心理咨询中心都说他们的人手不够，而且所有的辅导员包括班主任，都绷紧神经。我们从当老师最后要变成当家长，都是这样的问题，这就是一个精神压力的问题。人文学科的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在精神上要“解惑”，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我们的高科技带来各种各样令人迷惑的现象，虚拟实在也好，寿命延长也好，都有无限复杂的问题。“虚拟实在”导致了哲学家以往说的真与假或者真理成为可疑的问题。如果在一个虚构的环境中，你的活动是实在的、有意义的，那么我们的真跟假的意义的区分就有问题。如果一个人身体在一个地方，而你的意识中，却是生活是在另一个地方，那么我们的身心究竟是如何统一的呢？如果我们的寿命从平均60岁到80岁到120岁，这个寿命不断延长的结果，不仅是寿命的延长，还有社会结构的变化，家庭的变化，甚至很可能家庭本身成了一个问题。所有这些都是人文学科要面对的。
会议现场
但是我想说，我们对人文学科还有一点点我们可以不那么悲观的地方，就是因为人文学科的价值兑现不需要通过资本，也不一定要通过权力，这样你的创造性的机会其实不需要太多的外在依赖，这是第一个。第二个呢，因为你强调人文学术重视特殊性，强调类似于艺术的创造，那么在AI横行的时代，对人文学术反而是有利的。因为只要是解题的事情，工作重复的事情，AI都能完成，但创造性的事情，未必是这样。也就是说，人文学术有可能没有那么容易出局。所以人文学科尽管它是在边缘，但是有可能它留在边缘的时间长过那些在中心，现在在中心的学科。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它也有它的优势。
同时，我对我们中山大学的人文学科，也有一个审慎的乐观。其中重要原因，就是我们今天开了这个文科发展大会。刚才高校长说这几年是第一次，我说是40年，我在中大40年第一次，从来没有过的文科发展大会。这是非常值得我们做文科的人高兴的事情。当然，另外的原因，还有学校的领导对我们文科的关心。新来的朱书记和原来的陈书记都是人文学科出身的，高校长则领导过中国最好的文科的大学，而且据说，高校长的领导也是学文科的。所以我对于中大，对我们的未来充满期待。
好，谢谢大家！（记录稿经报告人修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