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名家,后世说法不一。有人说它是逻辑学家,有人说它是诡辩家,有人说它是辩证家,各有各的根据。或许可以说,上述几种说法对它都合适,它一身兼具几家。名家的起源,很复杂,最初,这一派的人可能是辩者,或者是一些靠帮人诉讼的讼师。
有人在历史长河中“捞出了”一个距离我们两千五百多年名叫做邓析(?——公元前501年)的人。据说,他是一位讼师。他能做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吕氏春秋·审应览》),他能言善辩,精于变通,黑的能说白,白的能说黑。同一法律条文,通过他的咬文嚼字,总能作出有利于自己辩护的“全新”解释。能言善辩,搅乱是非,大概是“名家”的萌芽状态。
《吕氏春秋》中记录了他的一个故事。
有一年,郑国发大水,淹死了一位富人。死者尸首被渔人打捞起来,死者家属找到渔人,商量赎买尸体回去安葬。渔人要价太高,事情没能谈成。富人家属找到邓析帮忙拿个主意。邓析不慌不忙地说:“你们急啥?那具尸体他不卖给你,还能卖给谁?”经这一轻松点拨,死者家属豁然开通。便不再着急,“耐心”等待渔人自行降价。那头,久不见人赎回尸体的渔人急了,也找到邓析帮忙拿主意。邓析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对渔人说:“不要急,他家的尸首在你手中,他不找你买,还能找谁去?”渔人一想,也豁然开通……
这桩“买卖”结局如何,没有下文。估计最终是公平合理握手成交的。
从这件小事中可以看出,邓析绝非等闲之辈。他决不只个普通的郑国讼师,至少是位洞悉人性的心理大师。当然,仅凭这点“机智”,还算不上是哲学家,不过,他的思维方式,对早期中国哲学思想的发生,是有启发作用的。
下面这个历史故事,也是记载在《吕氏春秋》里的:
秦赵两国签订“友好条约”。约定:自订约之日起,秦国想干什么,赵国应当相助;同样,赵国想干什么,秦国也应当相助。订约没多久,秦国起兵攻打魏国,赵国想救魏国。听说后,秦王非常不高兴,派人去见赵王,对赵王说,我们两国有约在先,条约上写得清清楚楚:自订约之日起,秦国想干什么,赵国应当相助;赵国想干什么,秦国也应当相助。今天我秦国去打魏国,你赵国不仅不帮忙,反而要去帮魏国,这不是明显的违约吗?赵王找来平原君商量如何回话秦王。平原君便去请教公孙龙。听罢,公孙龙说,你让赵王这样回话秦王:是啊,我们的确是有约在先呀,按照条约,赵国要干什么,秦国要相助啊。今天我赵国要救魏国,你秦国也应该相助啊,你秦国不仅不相助,反而还要打魏国,这是你秦国违约呀!
公孙龙的这个概念“游戏”玩得够转吧。与邓析的“玩法”几乎是一样的!
邓析们只能算是名家的先驱人士,名家的代表人物,是战国时期的惠施和公孙龙。名者,重点关心“名”(概念)的推断、演绎以及概念之间的关系,“名”所相对的是“实”。实,就是具体事物。名实关系,有些类似于在西方哲学里的主观和客观的关系,但又不完全相同。名家就是借名实相符又不相符这种关系做文章。标新立异,超越经验,颠覆常识,是名家的重要主旨。他们经常语出惊人,作出反对经验常识的“荒谬”论断,故而被称作“诡辩”。不过,在“诡辩”中,留下了许多富有启发性的智慧因子。
惠施和公孙龙,都是名家代表,都在名实关系上做文章,然而,他俩的思想并没有承继关系,而是各自独立的,各自代表着名家的两条不同思想路线,或者说,分别指示两个不同的方向。惠施强调的是“实”的相对性;公孙龙强调的是“名”的绝对性。
先说惠施。
惠施(约公元前390年——前317年),具有邓析公孙龙一样雄辩本领,因而蜚声宋国,并当上了魏惠王的相国。其为政的最重要业绩是“为魏惠王为法,为法已成,以示诸民人,民人皆善之。”(《吕氏春秋》)说白了,他跟邓析一样,都算是“法律工作者”。
当年,惠施精神上最重要的朋友和对手,就是庄周。惠施庄周的关系非常微妙,既是对手,又是朋友。在哲学思想向路上,俩人都是相对主义者,不过,是不同道上的相对主义。
关于惠施的“诡辩”,《庄子》作了如下记载: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 、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庄子·天下》)
惠施的“书五车”,今人见不到了,但留下了“学富五车”这个成语。现在,人们能见识惠施之“辩术”,只能靠这段文字了。这段文字里,总结出惠施的十个命题:
1、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
解:绝对的“大”,是无边的,因此叫做“大一”;绝对的小,是没有内部空间的,所以叫做“小一”。“至大”和“至小”,都是“名”,而不是“实”,因为它们超出了人们的经验认识能力,无法成为人们的认识对象。无限的、绝对的大小,是人们从有限的、相对的大小事物中逻辑推导出来的。这样的“名”,没有“实”可以对应,只是“虚名”。
2、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解:没有厚度,没有堆积起来的东西,可以有千里之大。这个命题,是对后期墨家的反驳。请注意,后期墨家与早期相比,发生了很大改变,它主要关心的是一些科学话题。后期墨家说,因为有厚度有体积,事物才是“大”的。惠施则反驳说,由许许多多“小一”铺展开的面积,可以很大很大。尽管没有高度(厚度),但是有长度和宽度。后期墨家说“大”的是立体,惠施则把“大”换成了平面。
3、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解:天和地挨得最近,山丘与沼泽一样高。《墨子·经上》说:“平,同高也。”意思是说,等高,才是平的。惠施则认为,高低,是取决于视觉的目测。天和地,被人们形容为“天壤之别”,意思是相距很远,惠施则断言,天地实际上浑然一体。地平线,既是天的线,也是地的线。站在高处看,山与泽也浑然一体,分不出高低。在这里,惠施是完全站在主观主义立场上诡辩的。
4、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解:太阳中天的同时,也便开始了西斜日落。万物生的开始也是死的开始。这是对事物运动变化的理性表述,就像古希腊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个世界,流变是它的永恒,不变的惟有流变。万事万物,每一刻是自己,又开始是新的自己。
5、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解:“大同”,是指万物没有区别;“小同异”,是指同类事物之间相同又不相同。万物既完全相同,又完全不同,是“大同异”。惠施想说,日常经验,只能分别“小异同”,譬如说,能分别黑马白马的“相异”。“大同异”,即“毕同毕异”,是完全相同或者完全不同。从它们相同的角度看,是相同;从它们不同角度看,是相异。总体来说,万物的相同或者不同,是相对的;相同与相异的区别,也是相对的。这一说法,与西方哲学所说的“一般性”和“个别性”的关系,有些相似。“一般性”,说的是事物的相同;“个别性”,说的是事物的“相异”。而惠施想说,人跟一根木棍,既可以“相异”,也可以“相同”。相异,好理解,人是人,棍是棍;相同呢,人和木棍,都是物,作为一物,没有不同。惠施的这一说法,显然是庄子“万物齐一”(齐物论)理论的翻版。
6、南方无穷而有穷。
解:这句话近乎白话,意思是南方既无穷,又有穷,出言针对的也是后期墨家。《墨子·经下》说:“或不容尺,有穷;莫不容尺,无穷也。”认为特定空间前不容一尺之地,这是“有穷”;与此相反,空间无边无际,不受限制,一尺一尺无限制下去,就是“无穷”。而惠施反驳说,“南方无穷而有穷”,就是说南方尽管是无穷的,但是最后还是有终极的地方。还可以做另一种解释,南方,是一个“有穷”的地方,但这个“有穷”也是“无穷”的。因为,“有穷”本就内含着“无穷”。比方说。一尺距离的有限空间,可以无限分割,可以分割为数不尽的“空间”。惠施这句话,包含着无限有限关系的辩证思想。
7、今日适越而昔来。
解:越国我是今天到的,也可以说是昨天来的。这句话的解读,后世争执和质疑无数。现代围绕这句话写出的“学术”论文很多,一些物理学家以时空相对论的理解,也参合了进来。其实,这句话没有那么神秘。惠施在说,今天,就是昨天;今天,也是明天;昨天,也是今天,也曾是明天;明天,也会成今天,还能成昨天。到达越国的这一天,可说是今天,也可说是昨天。是哪天?看你站在哪个时间点上说。是不是?
惠施留给后人的启示是,时间是流变的,人给它计时“刻度”(今天,昨天,明天等等)是人为的。“今天”仿佛在那里,却已经成了“昨天”。
8、连环可解也。
解:连环,古人的一种益智游戏,环环相扣,环内有环,环外有环,不管复杂几何,都可以解开。惠施这一命题,不是诡辩。倒是说,连环不可解,才是伪命题。惠施相信,对纠结的东西,只要能理清头绪,便能还原本来。连环能结上,一定可以解开,按照结上的程序,还原解开。
还有一种解释:把连环毁坏,就解开了。毁坏不一定是坏事,毁坏也是一种建设。用木材做桌子,对木材来说,是毁坏;而对桌子来说,是建设。毁与成,是相对的。
9、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也。
解:我知道天下的中心在哪里,在燕国的北方,在越国的南方。当时的中国,最北方的是燕国,最南方的是越国。燕国的北方,越国的南方,怎能成为天下的中心呢,应当是天涯海角才对呀。惠施,想说,这个“天下”,没有边界,疆域无限。既然如此,便没有既定的“中心”;没有既定的中心,随处都可以是中心。
估计,惠施已经知道,地球是圆的;天下,就是地球;既然是球形,哪里不可以是中心?
10、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解:这似乎是个总结性的命题。意思是,这个世界,浑然一体;万事万物,大同小异。与其相离相弃,不如相依为命。从其辩论的角度来看,惠施的本意或许是,万事万物,是“大同”。从内涵最小外延最大的概念来看,万物,都是“物”,都是“存在”,没有区别。“异”,是相对的;“同”,则是绝对的。既然如此,既然共存,那么,“泛爱”,就是互处共存的最好方式。没有理由不友好相处,没有理由不“泛爱万物”。
总结以上,得出结论:
其一,惠施命题,合乎逻辑,合乎理性,有“异端”之嫌,却无“诡辩”之实;其有标新立异,却无颠倒是非。其表达方式,和表现出来的精神,是理性主义的。
其二,惠施思想宏阔,以相对主义的思维方式,掘开思想禁锢的牢笼,让日常思维得到颠覆性的重新解读。得出绝对的结论,是因为固守一端;得出相对的结论,则是因为变换了视角。人类思维,经历了一个从绝对主义走向相对主义的过程,如同物理学经历了牛顿绝对主义到爱因斯坦相对主义的转变。相对主义是理性主义发展到新阶段的必然结果。以惠施和庄周为代表的相对主义哲学精神,是中国古代哲学精华的重要组成部分。任何文明文化的发展,都需要自我怀疑意识、自我批判意识和自我否定意识,而惠庄的相对主义,正代表着这种意识。对于一向迷信经验、眷恋传统的中国文化来说,这种意识,显得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