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桃李都飞尽,又见春光到楝花。”
“楝花为晚客。”它是来送春的。
那个年代,农家的房旁屋后,不植花草只种树。树成材了,可以盖房子,做家具。我家屋旁照例如此,种着十几棵树,只记得其中有两棵苦楝。别的是什么品种,没有印象了。
之所以记得苦楝树,是因为它开花,开紫色的花。家乡人,叫它的时候,把“苦”字省略,叫它楝树。家乡人,不太热衷于种它。那时候,嫁女儿,要陪嫁一对木箱。请木匠师傅上门打制,如果是苦楝树,木匠就会边做边叹息:用苦楝树打箱子,会一生命苦啊!
其实,苦楝树的材质是不错的,大家不喜欢,或许还是因为这个“苦”字。听说,教武术的师傅,会教导徒弟在香树下练功。久吸香气,发出来的外气就是香的。但苦楝树下,却说不能。
初春,苦楝树长出小椭圆形的叶片,暮春初夏时节开紫花。这个时节,夏日炎炎暂时没有到。蛙鸣和布谷声声里,蔬菜瓜果正卯足了劲儿往上蹿。
苦楝树开花了,空气中迷漫带着清气的芬芳,有穿透力,给当下的环境以幽深感,越加觉得这个时节惬意。高大的树杆,垂着一丛丛紫色的碎花。闻着看着,觉得不够,想摘。够不着,围着树仰头看。一袭紫衣,一个紫色的梦,就是那时候仰望成的。
那时候的房子,是土屋。苦楝树开花的时节,土屋也会变得灵气起来。奶奶在两棵苦楝树下晒衣服,大人小孩的衣服,要么是灰的,要么是旧的,在苦楝花的映衬下,让我又羡慕又欣慰。有花的映衬,衣服变得好看了。多么希望能像大树一样,穿一件紫色的衣服啊。
那年月,孩子们没有电视没有书报没有玩具,整天和泥土上的植物们打交道。苦楝树就是孩子树。紫花落后,长一种果实,一串串。立冬前后,果实成熟,成黄色。男孩子喜欢它,玩弹弓时拿它当子弹,满街跑。而它,就正好是一粒子弹的样子。也或干脆,不用弹弓,拿了它往身上扔,你追我赶。
苦楝树的果实和枝干连得紧密。你若不摘,它便经久不落。像一串串铃铛,在寒风中摇动。那声,是扑啦啦的,有些笨拙。像一盏盏明灯,在雪舞中透亮。那光,是明净净的,有些孤寂。
苦楝树的果子,很像一枚枣,大人们说它有毒,万万不能吃,吃了成哑巴。我常常疑惑,这么像一个吃食的东西却不能吃?并在把玩它时,轻轻嗅,偷偷舔。有点臭,有点苦,却并没有成哑巴。
苦楝树含有一种特别的化学物质,致使它全身都苦。也正是这种化学物质,让它有强烈的驱虫作用。医药不发达的年代,肚子疼,人们用苦楝树的根部熬水治疗。我还听说,这种特殊物质,对脚气也很有疗效。有些山区地方,潮湿,患脚气的多,以苦楝树皮做鞋子穿,有奇效。揭开果实的一层黄皮,果肉可治疗冻疮。正是因为它的苦,苦楝树周围不生野草,不长杂树。
我离开故乡后的第二年,爷爷奶奶搬家,砍了那十几棵树,准备在另一处建房。后没有建,那些木材不知道去了哪里。
从此以后,苦楝花就开在心里了。
来武汉后,很多年没有遇见苦楝树。想起它时就以为,只有家乡江汉平原才种植。来武汉后,给自己买过一件外衣,那淡淡的紫,就是苦楝花开时的颜色。
后来,慢慢的,再没有给自己买浅紫色衣服。我觉得,浅紫色属于浪漫,属于幸福。现在,即使想买,也不能买了。老了,穿浅紫色不好看。但我依然喜欢那浅浅的紫,喜欢苦楝树穿着浅紫色衣服的样子。
一个暮春初夏的日子,去司门口买东西,照例往黄鹤楼方向一望,一棵开着紫花的苦楝树蓬蓬勃勃。异乡街头,一下子让我想起小时候。
拾级而上,想去树下坐一坐。大树底下好乘凉,几个风水先生布在那里算命。几堆年轻人听得头头是道,笑逐颜开。也对,年纪大的人走得已远,不再想去实现些什么?期许些什么?也或者他们年轻时也算过,觉得那说的都没有实现,因此也就不去信了。
你若问我信不信?我不会回答。你若问我算不算,我会拒绝。对命的神秘,我只能敬畏。
找个地方坐下,品苦楝树的清芬,眼睛和耳朵避开眼前的繁杂和喧嚣,回到故乡江汉平原,看见了那两棵给我带来快乐和生机的大树。那一抹紫色,是孩子的梦想。那一缕清芬,是鼻息的收藏。
又有一次,去马鞍山森林公园,老远就闻到一股属于记忆里的清香,我知道,附近一定有苦楝树。真的,找到了一片。
树跟人一样,同一片天空和大地,体形却胖瘦高矮,各有不同。有的玉树临风,让人心生舒爽;有的弯曲伛偻,心底叹息连连;更有的树木,根茎裸露在外,感受的是不忍注目的痛楚。风风雨雨的岁月里,它们所受的磨难,不是我几句唏嘘能解读。就算那棵玉树临风的大树,也一定磨折坎坷不少。
各种各样的树木,和人一样,有自己成长的命运。但都开着花,都香着。
那天,那片苦楝树下,我坐了很久。太阳很大,透过苦楝树的枝花洒在一级级石阶上,疏疏落落,散散淡淡,斑斑驳驳,摇摇曳曳,是一幕幕景,一幅幅画。
儿时,因家庭的分崩离析,我整天发愁,眉宇之间常年锁着。小小的心灵,有了这紫色的拥抱,清香的环绕,那一定让我对未来有着希望,对远方有着憧憬。
十四岁那年,我是逃离式的走出故乡的。离开的前一晚,赵伯伯在苦楝树下给我剪头发,一边剪一边和奶奶聊天。奶奶担心我太小,去那么远行不行。赵伯伯说,不要紧,她总归要独立的。
以为只要离开了那个家,无论怎样,都是好的。如今,我不能说如果没有离开,会怎么样。我只能对自己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记着土屋旁的苦楝树,记得它的花,它的香。有这些时间里沉淀的情感,无论在童年里经历了什么,我都是幸运的。
现在的故乡,难得一见苦楝树了。一是宅基地周围,布置好菜地,晒场,停车场后,再没有多余的地方。二是工业用材代替了民用木材,乡土树的用途越来越窄。三是乡土树大多为落叶乔木,人们却越来越喜欢四季常绿树。
听说有好几个城市,种植蓝花楹后,开花时节,很多人慕名赶去欣赏。蓝花楹怕冷,不适合所有的地方。我想我所在的城市,如果植下苦楝树,开花时节,是很有观赏性的。苦楝树对土壤要求不高,生长速度快,几年即可成大树。
现在,我搬来了郊外,没曾想,这里很多苦楝树。我不需要关注时令,只是走在清风中,闻到那缕芬芳,就知道苦楝树开花了。总是百感交集。有童年记忆,也有时光飞逝。有重逢的喜悦,也有流年的感伤。
有一个作家,把“苦楝”和“苦恋”说在一起,虽寥寥数语,却有些意思。我也觉得这个名字好,真正的好香味,是带着苦涩的。苦楝树的香就是幽幽苦苦。真正的好人生,也是带着苦涩的,生命的美就在于有一种微微的苦涩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