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危机已经进入第三年，战事陷入僵局。在第一年取得一系列胜利后，乌方在第二年没有创造奇迹。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所称的“转折之年”没有出现转折。乌方承认，2023年6月开始的“夏季反攻”未能取得突破。2024年2月17日，经数月激战，乌军撤离东部重镇阿夫迪夫卡。由于人员和装备短缺，战事开始朝着不利于乌克兰的方向演化。由于国会没有通过新的援助计划，美国对乌援助几乎停顿。欧盟也一时未能兑现向乌提供100万发炮弹的承诺。美欧对处理乌克兰危机的疲惫情绪始于2023年，目前仍在蔓延。2023年10月以来，新一轮巴以冲突在西方形成叠加效应，舆论对乌克兰危机的关注持续下降。《经济学人》杂志视西方的疲乏症为“乌克兰的新敌人”。

美国的“乌克兰疲乏症”

2023年9月，泽连斯基第二次访美，在国会感受到与2022年底那次访问截然不同的氛围，不得不面对对援乌不再积极的由共和党控制的众议院。12月，泽连斯基第三次访美，更进一步遭遇华盛顿的冷峻政治现实。2022年底泽连斯基首次访美后，兰德公司的分析家曾说美国绝不会患上“乌克兰疲乏症”，除非发生“神话”。现在，“神话”已成现实。由于共和党要求将边境安全和移民政策与援乌计划挂钩，拜登政府总额600亿美元的援乌法案2月13日虽经国会参议院审议通过，但随后在众议院遭到共和党极端派阻击，陷入僵局。拜登政府的说辞发生微妙转变，从“只要需要就支持”变为“尽其所能支持乌克兰”。

2023年7月，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委托民调机构SSRS进行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55%的受访者认为国会不应授权额外资金来支持乌克兰，51%的受访者认为美国援乌已经足够，48%的受访者认为美国应该做得更多。这项民调还显示，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在援乌问题上分歧严重：71%的共和党人表示国会不应授权新的资金，59%的共和党人认为美国在援乌方面已经做得足够多。大多数民主党人则持相反意见，62%的民主党人赞成增加资金，61%的民主党人认为美国应该做得更多。2023年11月美联社-NORC公共事务研究中心进行的民调显示，45%的受访者认为美国政府对乌援助花费过多，而10月持此看法的受访者曾高达52%。美国广播公司的调查发现，认为美国援乌做得过多的美国人比例从2022年4月的14%上升到2023年9月的41%。

美国大选已经揭幕，随着前常驻联合国代表、共和党人黑莉退出竞选，前总统特朗普提前锁定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特朗普在竞选中称不会向国防支出不足的北约成员国提供保护，并鼓励俄罗斯“为所欲为”。他夸口说能在当选总统后24小时之内结束战争。特朗普的言论令依靠美国安全保护的欧洲国家不寒而栗，其重返白宫的可能性让绝大多数欧洲国家忧心忡忡。3月9日，匈牙利总理欧尔班赴海湖庄园与特朗普会晤，他获得的信息是特朗普“不会再给乌克兰一分钱”。

欧洲在疲惫中陷入恐慌

2022年2月乌克兰危机爆发后，欧盟全力挺乌，对俄罗斯实施了13轮制裁。欧盟打破常规，快速给予炮火下的乌克兰欧盟候选国地位，并为双方开启入盟谈判打开方便之门。欧盟内部在支持乌克兰的问题上不无异议，风向正在发生局部转变。由于匈牙利的反对，欧盟向乌克兰提供500亿欧元的财政援助计划在2023年12月的欧盟峰会上未获通过。匈方直到2024年2月收到保证资金合理使用的控制机制提议后，才为援助计划放行。匈牙利没有参与2023年底欧盟峰会确定与乌克兰开启入盟谈判的决策，欧尔班称该决定是“完全没有意义、不合理和错误的”。而在斯洛伐克，2023年10月就任的菲佐政府决定停止对乌军援。总理菲佐称，乌克兰处于美国的绝对控制之下，并非独立的主权国家，斯洛伐克反对乌克兰加入北约。在2023年11月荷兰大选中一跃成为议会第一大党的极右翼自由党党魁维尔德斯反对欧盟对俄实行严厉制裁，主张荷兰结束对乌克兰的军事支持。

欧盟外交与安全事务高级代表博雷利否认欧洲患上“乌克兰疲乏症”，但早在2023年9月，当俄罗斯恶作剧者假冒非盟主席拨通意大利总理梅洛尼的电话后，不明就里的梅洛尼在交谈中承认欧洲各方为应对乌克兰危机而疲惫不堪。与战事初期源源不断提供“无私支持”相比，中东欧国家开始计算挺乌的利益得失。出于对廉价进口乌克兰粮食冲击国内农业的不满，波兰政府威胁减少对乌军事援助，甚至一度暂停实际援助措施。为保护本国农民免受乌克兰廉价农产品的冲击，波兰、匈牙利、斯洛伐克、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对乌克兰粮食进口实施临时禁令。自去年11月起，为抗议欧盟允许乌克兰卡车无限制进入欧盟的决定，波兰卡车司机封锁波乌边界过境口岸，抗议活动持续了两个多月。波兰农民也参与其中。斯洛伐克卡车司机12月也举行了类似的抗议活动。2024年2月9日，波兰农民开始新一轮抗议，封锁通向波乌边界过境点的道路，并倾倒乌克兰卡车上的粮食。

乌克兰危机爆发后，大量难民背井离乡，逃离乌克兰，涌入中东欧，并向西欧、北欧扩散。联合国难民署的数据显示，欧洲总计接收了590万乌克兰难民。2022年3月4日，欧盟启动“临时保护指令”，显示了前所未有的团结，使数百万乌克兰难民在暂住地获得教育、医疗、社会福利、住房和就业岗位。在乌克兰危机背景下，欧洲通货膨胀居高不下，经济增长乏力，一些国家陷入技术性衰退或处在衰退边缘。欧盟有2700万人就业不足或失业，各国为难民提供福利、住房和就业日益困难。欧盟面对乌克兰难民出现“团结疲乏症”，欧盟的一份报告认为这是欧洲经济前景黯淡的必然结果。德国、波兰、捷克等欧盟成员国考虑2024年减少对乌克兰难民的财政支持。美国皮尤研究中心的调查表明，2023年9月有52%的波兰人支持接收乌克兰难民，而2022年支持接收乌克兰难民的波兰人高达80%。

欧洲民众对乌克兰的支持率有所下降。2022年6至7月的“欧洲晴雨表”民调表明，92%的欧洲民众赞成向乌克兰提供人道主义支持，90%的欧洲民众赞成欢迎逃离战争的乌克兰人进入欧盟，81%的欧洲民众赞成向乌克兰提供财政支持，68%的欧洲民众赞成欧盟向乌克兰供应军事装备和资金。然而，2023年10至11月进行的这项民调显示，89%的欧洲民众赞成向乌克兰提供人道主义支持，84%的欧洲民众欢迎逃离战争的乌克兰人进入欧盟，72%的欧洲民众赞成向乌克兰提供财政支持，60%的欧洲民众赞成欧盟向乌供应军事装备和资金。2024年1月的“ARD-德国趋势”民调表明，41%的德国公民认为向乌克兰提供的财政支持过多了，而持同样看法的德国人比重在2022年4月为21%。与此同时，80%的德国人怀疑德国和其他欧盟国家能否弥补美国对乌援助的不足。华沙大学2023年的一项民调表明，尽管85%的受访者支持乌克兰，但是55%的波兰人反对向乌克兰提供额外援助，强烈支持乌的受访者从当年1月的62%下降到6月的40%。贝特斯曼基金会2024年2月的民调表明，欧洲民众对向乌克兰提供武器的支持呈下降趋势，55%的欧盟民众支持向乌提供武器，60%的意大利人反对欧盟向乌提供武器。

欧洲多国政府咬牙硬挺

俄乌之间的交火仍在持续，没有偃旗息鼓的迹象。由于双方立场相左，拟议于2024年夏天在瑞士举行的“乌克兰和平会议”取得突破的可能性似乎不大。这场危机拖得越久，欧洲民众就会越焦虑，担心对乌支持影响自身生计和福利。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2024年1月对12个欧洲国家进行的民调表明，欧洲人对战争的结果感到悲观，12个国家平均只有10%的欧洲人认为乌克兰会赢。经济学人智库（EIU）的预测显示，乌克兰击溃俄罗斯的可能性只有5%。

然而，当下主流欧洲的政治正确话语是“乌克兰必须赢得胜利”，“欧洲必须不遗余力支持乌克兰到底”。欧洲国家并没有放弃对乌克兰的支持，在美国援乌预算国会受阻的情况下不得不冲到援助最前沿，成为乌克兰外援的头号提供者。德国、法国、英国、意大利、加拿大、丹麦、荷兰已经分别与乌克兰签署为期十年的安全协定，法国总统马克龙不止一次释放出考虑派兵到乌克兰驻扎以助乌战斗的信号，波兰领导人予以一定程度的应和。捷克为乌克兰采购80万发炮弹的倡议在欧洲获得积极响应。3月13日，欧盟同意向欧洲和平基金再次注资50亿欧元，用于替乌克兰在欧洲和欧洲之外采购武器。波兰总统杜达认为，俄罗斯的经济、人口和军事潜力正在“压垮”乌克兰，西方保持对乌克兰的支持至关重要。他还说，“乌克兰疲乏症”是“极其危险的现象”。然而，政府高层的坚决态度与民间的厌倦情绪反差越来越大，后者最终会对高层的政治决心构成掣肘。

可以预见，乌克兰危机将会成为2024年6月的欧洲议会选举和11月的美国大选关键选举议题之一，选民的战争疲惫情绪如何影响这两场选举有待进一步观察。

孔田平，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世界知识》，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