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作为“艺术的整体”的《资本论》
作为一部“史诗级的巨型文本”资本论》凝结了马克思思想的精华。从《资本论》所透露出的信息看,这部划时代的著作“叙述了他的经济学观点和社会主义观点的基础以及他对现存社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后果进行的批判的基本要点”。《资本论》不仅“给现代整个工人运动提供了科学基础”,还给出了关于“历史之谜”的解答方案。马克思的方案是彻底的,因为《资本论》不仅聚焦于如何解释资本主义运行机制及其逻辑,还在于通过揭示资本世界的存在秘密而宣告现存制度的实际解体。马克思的方案也是科学的,因为《资本论》始终秉承唯物史观这一科学的分析范式而给出了人类历史发展规律及其趋势的学理述说。
立足于现代工商业实践格局,马克思从“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厘清了“工业以至于整个财富领域对政治领域的关系”。在对工业时代社会关系的充分把握中,马克思展开了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状况的总体性叙事。《资本论》作为一个“艺术的整体”,理据充分地完成了对现存世界的总体性批判,并借此实现了对人类社会的整体叙述与历史书写。马克思的这种总体性叙事策略是“合理形态”辩证法的内在要求,我们可以从三个层面对这种总体性叙事加以理解:其一,“肯定”与“否定”的结合。辩证法要求在肯定和否定的关联中把握事物,事物的内在矛盾是其发展的动力。《资本论》充分肯定了资本及其制度,“它榨取这种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同以前的奴隶制、农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同时,马克思还洞察到了这一生产机制和社会制度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而“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就精准地抓住了资本主义的“命门”,也借此展现了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其二,“政治”和“经济”的辩证。“马克思赞同对于政治进行经济解释和对于经济进行政治解释。如果说政治是‘关于经济’的,那么经济就完全是政治的。”《资本论》见证了“马克思从最广泛的、存在的和政治的意义上来考察它们之间的经济关系”的操作过程。在“经济”与“政治”的辩证中,马克思找到了社会变迁的根本动因及其必然趋势。其三,“研究”和“叙述”的统合。《资本论》是马克思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复杂关系为对象,充分占有相关材料、科学分析其发展形式并着力探寻其内在联系的研究性专著。在系统性研究资本主义的过程中,马克思还完成了对资本主义现实状况与社会运动规律的学理性叙述。
《资本论》艺术地实现了历史地解释社会发展逻辑和逻辑地呈现社会历史状况的有机结合。马克思解答历史之谜的卓越之处便在于他始终坚持历史性地考究社会历史现象并呈现了社会发展路向,合乎逻辑地阐释了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继而实现了历史的逻辑和逻辑的历史的统一。具体而论,聚焦于资本主义这一特殊社会发展阶段,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完成了关于资本主义“崩溃逻辑”与共产主义“发展逻辑”的辩证铺叙。
二、历史地解释社会发展的逻辑
揭示社会历史发展的逻辑是有抱负的理论家应有的自觉。这就涉及如何把握逻辑和历史的关系问题。以黑格尔为代表的思辨哲学在思维的领地构筑了历史发展的辩证逻辑,这一思路将历史视为理性(或绝对精神)的自我外化、自我实现、自我否定和自我复归。以“改变世界”为目标的马克思则翻转了思辨的方式,立足现实生产和生活而深刻阐发了“历史的内涵逻辑”。
黑格尔在先验辩证逻辑目的论支配之下书写了“思想的内涵逻辑”,以逻辑统摄历史、让历史屈从逻辑,这是黑格尔历史哲学形而上学本质的流露。在黑格尔的哲学版图中,“历史哲学对他来说并不是对历史的一种哲学的反思,而是历史把自身提升为一种更高的势力并使之变成哲学的而有别于单纯经验的,也就是说,历史不仅仅是作为如此这般的事实而加以肯定,并且还由于领会那些事实何以是那样地发生的原因而加以了解”。就此看来,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关键就在于“逻辑”这一思辨的存在,人类历史的普遍性和合理性就由逻辑而定。为达到这一论证目的,黑格尔首先就生生割裂了自然和历史之间的关联进而否认自然的历史。“凡是在自然界里发生的变化,无论它们怎样地种类庞杂,永远只是表现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秉承“太阳底下无新事”的古训,自然界的一切变化(如四季轮回、日月交替、潮汐涨落的发生等)不过都是一些既定模式的“徒然使人感觉无聊”的往复而已。同时,黑格尔还着力强调了精神在历史中的主导作用。既然自然界的变化是非历史的,精神领域的变化则预示着有某些“新的东西发生”。历史就此合乎逻辑地与精神勾连起来,历史就被视为“精神的形态”。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充分认识到了“世界历史不是单纯权力的判断,就是说,它不是盲目命运的抽象的和无理性的必然性。相反地,由于精神是自在自为的理性,而在精神中理性的自为存在是知识,所以世界历史是理性各环节光从精神的自由的概念中引出的必然发展,从而也是精神的自我意识和自由的必然结果。这种发展就是普遍精神的解释和实现”。历史就此与理性(或绝对精神)同步,一切历史都不过是理性的发展史和理性自我展现的过程,历史进程在根本上也被打造为一个符合逻辑的过程。更进一步地说,黑格尔语境的历史就是一种逻辑关系,这种特殊的关系在理性的运演过程中得以不断强化。“因此历史中所出现的那些发展从来都不是偶然的,它们都是必然的;而且我们对一个历史过程的知识不仅仅是经验的,它也是先验的,我们能够看出它的必然性。”黑格尔极具创造性地将抽象的功能放射到了最大,继而将一切社会事务、经济现象都划归为逻辑范畴,社会历史的形式化运动也得以合逻辑地揭示出来,一切最终都可以用一系列逻辑程式推演而出。在理性(或绝对精神)的运动中,黑格尔实现了“先验性”和“历史性”的统合,他以卓越的创造技巧通过辩证逻辑而将历史置于“本体论的境域”中,以此建构了带有浓厚思辨色彩的“历史性原则”。
随着步入社会并广泛接触现实之后,马克思逐渐发现了黑格尔思辨主义的缺陷。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在接触经济学之后再次反思了黑格尔历史哲学的问题,即黑格尔“只是为历史的运动找到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黑格尔眼中的历史也不过是抽象的、绝对的思维的生产史,即逻辑的思辨的思维的生产史。可以看出,黑格尔式的思辨主义并不能实质性地解决人类历史之谜,这种融贯逻辑和历史的形而上学思路恰是非历史的解释路径。一切都发端于思维领域,又消逝在理性逻辑中,这种历史的阐释方案是远离现实世界的,自然也无法把握世界历史的真谛。受制于此时的世界观(还未形成整全性的唯物史观),马克思还未从根本上找到人类历史发展的具体线索,他更多地还是从费尔巴哈那里汲取智慧来解释历史进展。自1845年之后,这种情况得以改观。到了《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集中阐发了新世界观并树立了考察事物的历史性原则。马克思直面人类历史发展的真实境况,认为“生产的物质条件是社会的‘骨架’,因此他把重点从黑格尔的‘市民社会’转移到‘需要的体系’本身”。正是由此,马克思开始聚焦于满足人们吃、喝、住、穿等最基本生存所需的“感性对象性活动”而展开了对历史发展境况的考察。马克思此时便极具规划性地与黑格尔分道扬镳,他“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按照这一思路,整个世界历史就是一部人类物质实践史,就是人在实践中不断塑造自我、构型社会的过程。这一认识对于理解历史是至关重要的。历史不再消隐于理性的自我意识中,历史本身展现为一代代从事现实活动的人在继承并利用前人遗留下来的“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来改变现实的实践活动。正是聚焦于“个人的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动”,马克思恩格斯不仅指认了“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们自己就是怎样”的事实,还确认了人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比如分工、生产工具、交往和所有制等)决定着历史的进程。马克思也才开启了对部落所有制、古典古代的公社和国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级的所有制、资本主义所有制、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所有制的分析。
在日渐精进的经济学研究中,马克思历史性地理解了一切社会经济现象及其范畴。在《雇佣劳动与资本》中,马克思不仅直接指认了生产就是人和自然之间发生联系的关键,还确认了这种关系会“依照生产资料的性质而有所不同”。在这一认知的基础上,马克思从生产层面解构了人类社会历史的变迁过程——“各个人借以进行生产的社会关系,即社会生产关系,是随着物质生产资料、生产力的变化和发展而变化和改变的。生产关系总合起来就构成所谓社会关系,构成所谓社会,并且是构成一个处于一定历史发展阶段上的社会,具有独特的特征的社会。古典古代社会、封建社会和资产阶级社会都是这样的生产关系的总和,而其中每一个生产关系的总和同时又标志着人类历史发展中的一个特殊阶段”。从生产角度来审视人类社会历史的变化历程,这是马克思历史性原则的彻底贯彻,也是马克思历史地呈现社会发展逻辑的关键之点。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导言”中,马克思再次强调“范畴的运动表现为现实的生产行为”,而世界则是“这种生产行为的结果”。围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复杂关系而展开的《资本论》就是上述历史性原则的强化,这部经典巨著就是以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来探掘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伟大尝试。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语境中,一切社会现象及其范畴都是历史性生产关系的表征,商品、货币、资本、劳动、分工、市场、时间和空间等都概莫能外。由这些经济范畴和物象形态所构成的关系自然地也就是有始有终的历史性存在,由这些复杂关系所组建的社会和塑造的历史也就显露出流变样态。
以历史性思维分析人类社会或历史地呈现人类社会的发展逻辑,既是马克思超越古典哲学和古典经济学及其拥趸的核心秘诀,更是马克思得以在历史哲学史上独树一帜的关键所在。人类历史就此不再是古典哲学家和古典经济学家所吹捧的亘古不变的存在,人类社会亦非形而上学所打造的坚实而不可摧毁的“结晶体”,整个人类社会就是以生产为核心的历史性生成过程。更为明确地说,马克思基于现实个人的活动而深刻探究了历史的逻辑问题,一切社会历史都是人类活动的发展史或演进史。
三、逻辑地呈现社会历史的状况
合乎逻辑地呈现社会历史发展规律及其状况是马克思历史科学的题中之义。在逻辑和历史的关系问题上,马克思始终秉持历史决定逻辑的原则。这并不是说马克思彻底否弃了“以逻辑的方式把握历史”的操作程式,而在于强化以逻辑的方式实现对历史的“理论把握”。立足于现实个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马克思制定了科学地考究历史的基本逻辑:“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按照唯物史观的这一基本原理,马克思完成了对社会历史问题的逻辑分析。
马克思从现实个人的活动及其物质生活条件出发阐释了社会历史发展的基本规定。在社会历史领域,个人的存在方式和样态就是历史的表征。个人的存在方式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历史也就是在人们的生产活动中锻造的。根据这一基本事实,马克思解析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基本规定。历史发展的首个“需要”就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这是全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第一个前提”。由此,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需要确认的首要事实就是活生生的现实个人自身与自然之间的复杂关系,也就是满足人类维系基本生存的关系。人类历史的第一个活动就此表现为满足人们基本生存所需的生产活动(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这是人们从几千年前直到今天单是为了维持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从事的历史活动,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在基本需要得到满足之后,人们又会产生新的需要,围绕新需要而展开的活动就是人类的“第一个历史活动”。当然,历史发展过程中还有另一种特殊的生产——人的生命的生产或人口生产,人们组建家庭而结成以夫妻、父母和子女为核心的社会关系。在种族繁衍和家庭关系的塑造中,历史也得以延续而不中断。紧密围绕“生产”这一核心要件,马克思展开了关于历史的逻辑思考。随着社会实践的深入和新世界观的成型,马克思更加明确了生产决定历史的深层逻辑,即强调生产方式这一“内在动力”之于历史的内在决定性影响,“人们所达到的生产力的总和决定着社会状况”。更为详细地说,“生产以及随生产而来的产品交换是一切社会制度的基础;在每个历史地出现的社会中,产品分配以及和它相伴随的社会之划分为阶级或等级,是由生产什么、怎样生产以及怎样交换产品来决定的”。据此,马克思制定了“始终必须把‘人类的历史’同工业和交换的历史联系起来研究和探讨”的考察方案。
在工业和交换中把握历史的思路就要求以经济的方式审视人类历史及其活动。“历史之谜的真实内涵及其解答方法只有在现实的社会实践活动中才能找到,这一思想的获得是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经济学著作进行深刻的批判性研究的结果。”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明确指认了唯物地把握历史情势的基本思路:“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变革的终极原因,不应当到人们的头脑中,到人们对永恒的真理和正义的日益增进的认识中去寻找,而应当到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去寻找;不应当到有关时代的哲学中去寻找,而应当到有关时代的经济中去寻找。”历史并非依靠天才人物的头脑风暴来推动的,亦非单股势力竭力推进的结果,而是“一个作为整体的、不自觉地和不自主地起着作用的力量的产物”。深入社会经济现实当中,马克思以经济的方式具体而生动地剖解了人类历史发展状况并发现了其间的规律。对于马克思而言,与人类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一切经济现象的物质外观背后一定隐藏着更为复杂的社会关系,历史演进背后的机理就在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不同的生产方式、不同的社会基本矛盾造就了不同的社会形态和历史状况,手推磨和蒸汽磨既分别表征着人类社会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又分别代表了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两种不同的历史分期。在对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矛盾的切身体会中,马克思言明了人类历史得以不断发展的逻辑与轨迹:“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这种变革既包括物质生产领域的变化,也包括意识形态层面的革新,是社会历史的全面更新。据此而论,人类社会历史本质上就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史,“工业和商业的历史越来越成为现代生产力反抗社会和经济的生产关系的历史”。
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发展水平直接影响着人类的生存境况,马克思深刻分析了人的存在状况与历史发展之间的关联。自人类进入阶级社会以来就存在阶级区分,被统治阶级和统治阶级的对立和斗争贯穿于私有制社会始终。自然地,阶级斗争也就成为社会历史发展的直接推动力量。奴隶和奴隶主、农民和地主、工人和资本家之间在社会地位、经济利益、生存环境和政治权利等方面的悬殊差异是私有制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私有制时代必然要紧密围绕私有财产这一核心议题而展开经济运行机制和国家权力结构的布局,这样的时代就此显露出分裂态势。这种分裂达到一定的程度必然会撕破原本稳定的社会结构,人类社会也就此会发生一系列相应的变化。究其实,人类社会历史既是一部生产史(或劳动史),又是一部人类存在史。以“论资本”为名的《资本论》的重要工作任务就是要充分揭示现代生产方式之下人的存在境遇,继而号召全社会范围内掀起一场存在论的革命,以此来推进人类历史进程。更为具体地说,《资本论》就是聚焦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深刻揭示劳动和资本对立状况的经典力作。它一方面揭示了劳动和资本、工人和资本家之间对立的现实,资本家总是“笑容满面”且“雄心勃勃”,工人则是“战战兢兢,畏缩不前,像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只有一个前途——让人家来鞣”。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工人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榨。马克思就曾直言:“如果但丁还在,他会发现,他所想象的最残酷的地狱也赶不上这种制造业中的情景。”另一方面,《资本论》还深刻揭露了造成这种状况的根源,或者说,马克思展开了对这种糟糕存在境况的前提性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以“劳动产品和劳动本身的分离”或“客观劳动条件和主观劳动力的分离”为前提或起点的,正是因为劳动者除了自由劳动能力之外一无所有,他们要生存就必须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而换取相应的报酬(即工资),自身也就随即被纳入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中。在这一体系中,由于一无所有的现实,广大的工人很自然地就在整个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活动中始终处于弱势,他们的生产是接受资本家监督的生产,他们的活动是为了资本家(或养活资本家)的活动,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只简单地服从于资本增殖。以此看来,《资本论》要掀起一场存在论的革命,也就是要工人阶级彻底改变存在状况。而要改变现实的存在状况,就需要改变劳动和资本分离的这一“前提”,就需要彻底推翻资本主义的私有制。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语境中,推翻私有制、改变世界、批判资本和阶级革命等都是一体的,它们都是人类历史得以向前发展的推手。这也是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基本思路的延续和推进。在1843年,马克思便已充分认识到“无产阶级宣告迄今为止的世界制度的解体,只不过是揭示自己本身的存在的秘密,因为它就是这个世界制度的实际解体”。揭示存在之秘、宣告现存状态的解体和解答人类历史之谜其实就是三而一的事情。
“在马克思之前,从未有人能以如此清晰的线索把社会历史剥离得这么深刻。马克思实际上是向思想界展示了一种崭新的理论视界,即透过历史现象抓住历史的本质,并进而通过历史本质因素之间的矛盾运动来理解和剖析历史发展过程的思想线索。”更为明确地,马克思以分析经济的方式展开对人们身处其中的物质生活条件及其矛盾的辩证考察,以此来揭示人们在具体经济生活中的存在境遇,继而确证了人类历史的发展逻辑。
四、历史辩证法与人类社会发展
马克思的历史叙事辩证处理了逻辑与历史的关系,实现了逻辑地呈现社会历史状况和历史地解释社会发展逻辑的统一。换言之,马克思汲取了历史辩证法的智慧而深刻透析了人类历史进程。这一任务在《资本论》中得以落实,它详细展示了马克思历史叙事的辩证逻辑。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用辩证推理代替了经验认知,合乎逻辑地解答了人类历史之谜。《资本论》遵循历史叙事的逻辑而展开了合乎逻辑的历史叙事,资本主义发展的特殊规律、人类社会存在的普遍规律都在《资本论》中得以辩证呈现。
《资本论》充分体现了马克思以“发展论”来考察资本主义和审视人类历史进程的基本思路。长久以来,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备受青睐。形而上学以探究万事万物根底为目标,刨根问底的方式就要为事物找到一个确定性的答案(或存在)。这种答案的确定性就预示着它已变无可变,这种思路也就必然表现为“静止论”。“静止论”延伸到社会历史领域,其实就是“永恒论”。形而上学力推的永恒主张自然地就为各个阶层的人们所普遍欢迎,统治阶级希望万寿无疆,普罗大众也希望青春永驻。这是形而上学从诞生至今仍有市场并备受追捧的关键所在,尤其是资本主义要颂扬其永世长存就必须要大力宣扬形而上学,以此完成对统治永恒的辩护。马克思则要竭力打破这一永恒论调,他秉承了“无物常驻”的辩证法传统,在肯定和否定的辩证关系中理解一切存在,于运动中把握事物及其形态。在马克思看来,一切都是暂时的,一切也都是必然要趋于消亡的。如此看来,整个社会历史就不再是坚实而不可摧毁的“结晶体”,而是“一个能够变化并且经常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有机体”以这一论断来看待资本主义,这一社会形态就不再是像古典经济学家所描绘的那样是一个“天然合理”的永恒实体,也不再是古典哲学家所描绘的“无历史过程”的抽象图景。资本主义的发展必然会导致自身的灭亡,取而代之的将是“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阶段。人类历史就此呈现出流动性或变动性,这也是历史辩证法的题中之义。
《资本论》不仅要为世人呈现一个“在基本制度方面沦落为错误与邪恶的世界”和“在道德上要遭到谴责的世界”,还要在此基础上建构一个全新的美好世界图景。以资本为本的社会,一切都要围绕资本及其逻辑而展开,资本的增殖逻辑成为社会的主导性逻辑。一切生产和生活都围绕资本增殖这一目标而进行,一旦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及其关系得以确定,资本貌似“就有了自主性和自身的生命,并能利用其他社会关系来增殖自身”。资本逻辑及其建构的关系是资本主义沦为历史残渣的关键所在。在政治领域,资产阶级要通过对国家的操控而巩固自身的统治,其核心在于推行有利于资本增殖的政治体制,继而实现强有力的政治管控。国家作为一种“以统治和服从为基础的政治管理机关和领土共同体”而实行着阶级统治。在经济领域,资本作为“普照之光”而闪耀全局,它虽然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并有力地推动了社会经济的发展,但这种为了资本的生产也势必会造成对广大生产者的全面倾轧。资本主义的生产不仅造成劳动的片面化,还不断“增加人身剥削材料”或“扩大资本固有的剥削领域”并“提高了剥削程度”。整个经济运行过程和生产过程都被残酷的剥削所充斥,工人的所劳与所得之间并不成正比。资本主义的生产及其引发的社会革命都“是靠牺牲工人来进行的”。囿于社会化生产和资本主义私有制之间的矛盾,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也实难避免。整个资本主义的经济体就呈现为一种危与机并存、破与立并举的状态。在文化领域,资本意志已彻底渗透到了人们的精神世界中,一切都以资本马首是瞻。资本宰制之下的文化已呈现为物化意识、抽象统治和颠倒状况,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技术理性和计算原则呈泛滥之势。整个资本主义的文化就是一种牟利文化,“一切向钱看”是这种文化的重要表征。在生态领域,与资本牟利相匹配的大量生产、大量开发、大量攫取、大量浪费和大量排放的模式也必然造成生态破坏和环境污染等问题。随着资本主义时代的到来,自然被迅速吸纳到了资本主义体系中并成为资本增殖的重要构件,如此便会引发诸如城市废弃物污染、河流污染、土地退化和空气污染等严重的生态问题。在社会领域,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呈现为一个日渐分裂的社会,“一极是更多的或更大的资本家,另一极是更多的雇佣工人”。与之相应的是,“在一极是财富的积累,同时在另一极,即在把自己的产品作为资本来生产的阶级方面,是贫困、劳动折磨、受奴役、无知、粗野和道德堕落的积累”。不仅如此,资本主义还造成了南北鸿沟。就此看来,资本主义时代的“社会决策是根据私人利益而不是人类的需要来决定的”,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私利时代,也是一个深陷总体性危机的时代。
直面危机、发现问题并找到解决方案是马克思之所以名垂青史的关键所在。“‘历史’就好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它能随着自身的不断运动,把私有制生产关系的最一般的、最彻底的本质展现出来。”《资本论》实则是在以“批判”之名行“建构”之实,通过对资本主义诸多“病症”的“诊疗”而建构一套积极、有效的社会发展方案。在批判资本主义的基础上完成历史的积极扬弃,围绕解放和发展生产力这一主题不断夯实人类文明的经济基础,在不断调整生产关系的过程中促成社会“按照根据实有资源和整个社会需要而制定的计划”来进行管理,并着力推进“为了共同的利益、按照共同的计划、在社会全体成员的参加下来经营”的文明格局。《资本论》给出了资本主义脱困的具体方案,即在全社会范围内完成资本主义的自我否定。“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成就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在协作和对土地及靠劳动本身生产的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如此,一个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各种关系都十分清楚而明白的社会便会脱颖而出,这是一个每个个人都得以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社会,也是一幅人类解放的美妙图景。
历史辩证法深刻体现了马克思“改变世界”的世界观,也充分凸显了马克思的辩证智慧。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要唯物地、辩证地考察历史,这是一种彻底的历史分析思路。就马克思主义的总体谋划而言,历史辩证法深刻体现了马克思的革命意图。在对资本主义时代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要找到资本主义问题的症结并彻底完成对时代病症的诊疗,最终要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指出一条明路。
五、结语
历史一直在马克思的学说中占据主要位置,解答历史之谜是马克思终其一生的核心任务。为了妥善完成这一任务,马克思推出了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两种解谜之匙。“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政治经济学研究经济关系本身并不是目的,也不是一种简单的旁观式的客观反映,马克思的科学理论首先是为了说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和永无止境的客观进步。”这一主张在《资本论》中被十分明确地表达了出来。《资本论》不仅融贯了包括政治、法律、历史、教育、道德、宗教、科学技术和文学艺术在内的诸多理论资源,还将历史、逻辑、唯物主义、辩证法和人类解放等主题以艺术性的手法黏合了起来,同时也完成了批判性叙事与建构性叙事、经济叙事与政治叙事、自然叙事与社会叙事、城市叙事与乡村叙事、时间叙事与空间叙事、民族解放叙事与人类解放叙事的辩证统合。集革命论题、政治话语和科学思维于一体的《资本论》实际也就是马克思“历史科学”最为经典的代表作。
马克思解答“历史之谜”的思路与逻辑“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发展提供了理论支撑,并成为中国共产党应对时代课题的智慧源泉”。尤其是在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关键时期,我们必须以大历史观来充分审视世情、国情,准确把握人类历史发展的主题、主线,科学定位当代中国的时代方位,明确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方向,以此稳步推进党和国家的各项事业,为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提供理论支持。
(作者简介:付文军,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创新与传播研究中心研究员)
来源:《马克思主义研究》202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