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霞是天门姑娘。认识她,很戏剧性。
她哥哥去厦门出差,和厦门的天门老乡聚会,那天门老乡支持《故乡的女儿》,买了多本书放在家里,就送了两本给代霞的哥哥,代霞的哥哥带回了武汉。
一日,代霞去哥哥家玩,看见这本书,翻了翻,很亲切,哥哥就送了她一本。拿回家后,再慢慢品,觉得不错,就向朋友介绍。朋友也想要一本,代霞就说,好,我买了送给你。
当即,她就在当当网上找,在京东找,在淘宝上找,最后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找到,那个价格比书本身的价格高了一倍。她哥哥说,这作者就在武汉,你为什么不找她买呢!
这句话,说动了代霞。她找到我的公众号“心然的原香”,找到我的微信号。加了后,她说要买几本书,是邮寄呢还是约了见面拿。
正好国庆假期,我们约好,她来我家玩玩,顺便取书。
照例的,没有丝毫隔阂。有文字做过媒介,有同样的故乡和记忆,有同样的思乡情怀,她来了,就像我村庄里的妹妹。
我在文章里写过的那条徒步的路,代霞也很有兴趣。昨日还下过雨,今天却出了太阳,典型的秋高气爽好天气。吃过午饭,我们出发。出发前,扯了两个塑料袋,让代霞摘点桂花回去。
出了门,又返回去,拿一把伞。把伞倒挂在树枝上,摇动,是最好的采摘桂花的方法。可惜,家里没有长柄伞。折叠伞,没有弯弯的把手。
前天,我走这条路时,桂香馥郁,一树一树的黄灿灿。今天走进这条道时,代霞说好香。我觉得不对劲,嗅觉上淡了很多,桂香若有若无。再一看,一树青叶,黄色稀松。
一天一夜的风雨,桂花经不起。
代霞平时很少走这样荒野的路,欢畅之情溢于言表。谈笑间,她指着地上说,你看,你看。往她指的地方,却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而她已经蹲下去了,说,你认识这种植物吧!原来是一株灯笼草,正挂着一个个青色的小灯笼。原来,有些美,是要弯腰才可以发现的。
这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植物,时令还早,只是一个青色的外壳,里面还没有果实。佩服大自然的匠心,佩服灯笼草的讲究,为了种子的传播,制作这么好看的灯笼,像人世界里嫁女儿一般隆重。
灯笼草,属于茄科茄族酸浆属。还叫灯笼泡子,酸浆果,苦蘵,挂金灯,王母珠,洛神珠,黄姑娘,红姑娘等。说酸浆,是果实的味道带着酸味。说灯笼,是外壳的形状。说苦蘵,是它的枝干很苦。说王母、洛神珠,是它果实的外形,晶莹剔透,堪比宝石。说“姑娘”,原不是这两个字,而是“姑茑儿”。
灯笼草,不长果实的时候,很普通,没有人在意。只一长出果实,就风姿绰约起来,人见人爱。孩子们到处寻它,当球抛。鸟也喜欢,是美食。如此这般,灯笼草即可到处繁殖。
它还是一味药。我的家乡,有唱花鼓戏和渔鼓的习俗。说是那些艺人们,连续唱几日后,就去野外找灯笼果,疗喉疾,奇效。
它被古人称为“王不留行”。意思是说,一旦服用,即使是君王也阻挡不了它的药性。可见此药的功效,此药的决绝,此药一意孤行为生命服务的根本。
正着拍歪着拍,往下拍往上拍。代霞的笑声和动作像孩子。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的话,她似乎还想围着灯笼草唱一首歌,跳一支舞。
刚下了两天雨,樟树林长出很多白蘑菇。前天我来的时候,被这树林里的蘑菇吸引,我在想,它能不能食用。这会,我和代霞又被这蘑菇迷住了。
到底能不能吃呢!她拍了照,发给他哥哥看。他哥哥说,蘑菇的背面如果是齿形,就可以吃。我也拍了个短视频,发朋友圈,问问友人们,这蘑菇是否能吃!
蘑菇的背面的确是齿形,闻起来是属于菌类所独有的那股鲜香。我很清楚,即使它能吃,我也不会采摘,儿子他爸对这种野菜有偏见。代霞说,她爱人的偏见更甚,菜场里买的蘑菇,他都不吃。
仔仔细细地欣赏了蘑菇,各各赞叹了一番,感慨了一番,我们继续往前走。走了不多远,看见路边停着一辆白色小车。附近,两个人正在树林里蹲着寻什么。代霞说,他们在采蘑菇。既然他们在采蘑菇,那蘑菇就一定能吃。我怕他们把蘑菇全采走了,就小声和代霞商量,决定也去采一点。退回到刚才欣赏蘑菇的地方,往成色最好,朵形最美的蘑菇下手,一会儿就摘了小半袋。
想着不一定会吃,免得浪费,我们收住手。往前走时,决定去和那两个人搭讪,问问这蘑菇是怎么回事,然后告诉他们,我们刚才采摘的地方更多。走近了,才看清,是两位中年男士,他们已经采摘了一大袋。
高个子男士告诉我们,他早晨采摘了一些,下面条,极鲜,所以又来采。旁边的男士,是他的好朋友,受他邀约,过来钓鱼。
不记得是个什么话头,说起了老家。我和代霞说,我们是天门人。他们惊讶,说他们也是天门人。我更感觉稀奇,问他们是天门哪里人。高个子男士指着他的朋友说,他是横林人。“横林”两个字,让我想起狮子古河,想起白场那条笔直的小路,想起诗钰一家。紧接着,高个子男士说他是胡市人。我一听到“胡市”两个字,就不仅仅是惊讶,而是欢喜的惊讶。我说我是胡市新民的,他说他知道那地方。
随后,我又追问他,是否知道“故乡的女儿”。我觉得胡市人应该知道这本书,知道我。他笑了,说知道啊,我还有她的微信呢。我说,我就是啊!他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出心然。我也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出这个叫波涛的人。
不可言喻的喜悦全身心涌动。天那!在这条远离市区的偏僻小路上,在这一小段与蘑菇相关的时间里,竟然有一个这样“老乡遇老乡”的场景发生。还有更巧的,这位胡市老乡和我住在同一小区。再一细问,他家位于南湖的房子,和代霞同属一个小区。
新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约翰.福瑟先生,瑞典文学院给他的颁奖词是:“颇具革新意义的戏剧与散文,为不可言喻之物发出了声音。”这使我想到,那不可言喻的喜悦感,应该是有言辞的,只是我还没有学会表达。或者说,我应该努力探索,表达出这种不可言喻,而不是用这四个字本身去代替。
身边,是树木,是湖水。一阵风过,栾树上的小灯笼,纷纷往下落。阳光洒在湖面,跑动着一朵朵白银锻造的光花。我们就这样站在路边,加微信,说话儿。其实没什么说的,就说,太巧了。就说,太高兴了。然后,傻傻地笑着。
这一时刻之前,我们还是陌生人。仅仅只是因为我们是同乡,就蓦地融洽起来。古人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一喜。这个“故知”,是广义的,不一定仅指老朋友。
我们来自于同一片土地,我们奔跑过的路,我们干过的活,我们吃过的食物,我们看过的风景,我们闻过的气息,我们对城市生活的憧憬,不管是否同属一个时段,但此刻,都重叠在了一起。
我们的故乡变小了,缩成一座古镇,一个村庄,一个家庭,一个人。我们都属于这座古镇,这座村庄,这个家庭。随后,变得更小,成了同一个人。
和他们告别后,我和代霞继续往前走,他们去找地方钓鱼。临别时,大家都说,以后要多联系啊!
我和波涛,几年前就加了微信,已经算是遇见。现在又以这样的形式重新遇见,那感觉就像在编故事。他经常读我的文,读我所写的身边风景,从来没有想到,我和他住在一个小区。
以前,我在小区里散步,总是穿最难看的衣服,也不在意头发是否乱蓬蓬。现在知道有熟识我的老乡和我同一小区,会有可能偶遇。接下来,我会注意很多。这是好呢,还是不好。笑。
有了这样一场寒暄后,我和代霞的关系又拉近了,更放松了。然后,我们的交流更热烈而认真。我问她,戒毒所里的女子,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有不幸福的原生家庭吧!她说,不是百分之九十以上,而是百分之九九以上。小时候是留守儿童的,成长时期被物质溺爱的,婚姻不幸福的等等。
她们有个共同点,就是原生家庭里爱与尊重的缺失。都有堕落的理由,但又都不是堕落的理由。我和代霞都相信命。我们都觉得,是命吧。
成功了,说是命的加持,可以让人不骄矜。失败了,说是命的注定,可以得到抚慰。
我说,戒毒是不是很痛苦。代霞说,是很痛苦。一旦染上毒品,是否戒掉,要以终生记。有的人,二十年后还有可能复吸。
我的朋友圈里,友人们热烈地回应。大多是说不能吃。有的也说,可吃。有个朋友说,这东西,我们的家乡有,叫“扬耳”,味道不错。这名字好,小蘑菇,从地里冒出来,是土地上扬起的小耳朵。
有个河南朋友说,这个不能吃。他家乡的老人们教后代辨别蘑菇,编了一首歌谣:“红伞伞,白杆杆,吃了躺板板。”他说,只有土色和黄色,且背后带齿,才能食用。他说我拍的蘑菇,杆杆是白色的。
一路上,每过一会,我就问代霞,你说今天的遇见巧不巧。她就笑,说太巧了。她说,正是因为她来了,才有这样的遇见。
如此美好。又如此神奇。
“快看,蘑菇。”顺着代霞指点的方向,天那,这是我此生见到的最大蘑菇。它像一顶斗笠,下面还躲着一个小蘑菇。稍远一点,还长着一个小蘑菇。代霞说,是一家三口。这样一想,童话意味就出来了,森林木屋就出来了,白雪公主就出来了。
太精致的“斗笠”,我摸了摸。代霞说,不要摸坏了。难以形容这种美,大自然馈赠的艺术品。
竹子丛中,匍匐生长着一些紫色草花。它的名字叫马兰。菊科紫苑属,仙气飘飘,多年生草本植物。
江南人家,春天里一道叫马兰头的野菜,就是这马兰的幼叶。嫩叶多汁,马儿啃到它身边,不舍得走,所以叫马拦头,俗称马兰。
湖边,有辆电动车,男人坐在地上穿连体防水衣。我们过去问他,他说准备下水采藕。我说,待会来买点。他说,那得两个小时后。我问他,等一下我们回来时,能不能喊:师傅,买藕的来了。他说,喊了没用,他不会为了卖这点藕,提前上岸。
代霞说她喜欢用野地里的植物插瓶,我带她去找些芦苇花。拉扯途中,我被一株“窃衣”袭击了,裤子上沾满它的果实。这东西,在老家,叫“母猪疯”。是说它可恶。暮春时节,开很秀气和梦幻的花。老了后,变得这样“狰狞”。
代霞连忙蹲下来,帮我揪“母猪疯”。她是贴心的小妹。一路上,我总是忘形,她就把我往路边拉,她走外边。把我往荫处拉,嘱我不要在太阳下晒。
代霞,非常优秀。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司法部二级英模,第三届湖北省杰出青年卫士。我为社会感到幸运,为很多特殊的人感到幸运,有代霞这样既有专业知识又有大爱精神的工作者在奉献着。
格桑花开满野地。眼前,突然出现一道这样的风景。我们奔过去看花,拍照。梵高说过一句话:“爱之花盛开的地方,生命便能欣欣向荣。”此刻我在想,花朵的意义是什么呢?这其实是造物主的厚爱。他希望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在和花朵的连接之中,进行自我疗愈。
太鲜妍,突发兴致地想要摘几朵,回去送给黄晴。刚动手,有个人远远地喊,你看就可以了,不能摘。大家都摘,还有花吗?赶紧道歉,赶紧离开。其实这草花,蔫得很快,确实也没有带回家的必要。
坐了一会后,代霞就告辞了。时间太匆忙,我还没有和代霞讲讲家里的每一株植物,它们都有故事。还没有多讲讲橘子,带给我的成长。还没有讲书房,我和它之间的友好。
她说,今天的行程很开心。门前的空地,我的书房,三个小时的野外观光,让她很放松。我说,那就好。去一个地方作客,好不好,很简单,问心就可以。如果感到后悔,说不应该去,那就是不好。觉得好,值得,就是客主皆大欢喜。因为我也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样不停地笑了。
代霞聪慧,通透。一路和她的交流中,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障碍。提升虽是个人的事情,别人帮不上忙。但这种通过交流所触到的自省部分,是很宝贵的。
那个采藕的人,不知道有没有等着我们去买。人,不能随随便便承诺。且当时,我已经预感到,我和代霞,不会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