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感激这个世界,其实不需要很多。清早起来,读着一本好书,耳朵里,从楼下树林里传来阵阵秋虫唧唧。放下书本,侧耳倾听一会,心生喜悦。人一喜悦,就会感激,感激大自然的给予。
春天的时候,是欢畅的鸟叫。夏天的时候,是密集的蝉鸣。秋天,虫儿唧唧。接下来,风一阵儿比一阵儿紧,吹过树林,树叶在空中打几个璇儿,“刺喇”一声,落在地上。
闭着眼睛想想,这庄子笔下的天籁之音,多么动听。它们还很守时,季节到了,它们来了。时辰到了,它们走了。再一个季节轮回,它们又来了又走了。
总是容易忽略身边这些小小的美,一味去捕捉阔的天空,亮的星辰,高的大山,长的河流,耀眼的彩虹,斑斓的色泽。
远方,不是不好。而是得由近而远,由浅入深,不能乱套。
秩序,两个字极好。人活在秩序当中,会很愉悦。欣赏美,也要有秩序。小中见大,细中见广,慢中见快,无中生有。爱,也如此。先爱小的,身边的,再爱广阔的高远的。先爱自己,爱他人,再来爱世界。
用秩序的眼光,接纳身边一点点的美,慢慢发展成整体。你会发现,所有的事物都是包罗万象的一体,没有高低贵贱大小之分。人,也是整体的一份子。
人和事物紧密联系,事物就有了生命体征。用生命去体悟生命,懂得,体贴,心生爱意。
打着璇儿,“刺喇”一声掉在地上的树叶中间,夹杂着栾树的小红灯笼。精巧细致,大人看了,也会童性大发,捡几个揣进兜里。
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是一篇哲理性非常强的散文。我们读它的时候,如同走进自然,感受到了宏大,也体会到了幽微。
一方面觉得,是地坛,成了作者天马行空的神园,吐故纳新的密所,使他的灵魂获得了拯救,超越了身体的残疾。一方面也觉得,那个捡栾树灯笼的小女孩,也是作者获得生命密码的途径之一,松解了曾经捆绑他的枷锁。
幽微的东西,更能持久地品咂。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里,一种气息的突然而至,让他想起姨妈家的点心“小玛徳莱娜”。那是一个黄昏,烛火摇曳,好比花儿欲谢。片刻之后,姨妈在她品尝残花枯叶香味的那杯热茶中,泡了一块点心,点心泡软后,送给他尝了一口。就是这一口,他记了一生,无数次在作品里回味。
这是一套鸿篇巨制的书,我们读的时候,却发现,他总是写着瞬间,写着细节,写着小时候妈妈每晚在他额头上的亲吻。那亲吻,会因为妈妈的心情,有时热烈,有时敷衍。
任何细小的瞬间,都关乎着宏大。我们读着那些莫名的小事,感受生命的壮阔如海。
史铁生第一次在地坛里见到小女孩时,她三岁,蹲在栾树底下捡小灯笼。陪伴她的是哥哥。时隔多年,又是一个下午,也在那棵栾树底下,史铁生又发现了那个女孩,且还感知到她的弱智。当时,有几个男孩欺负她,她的哥哥赶来了。
以后的日子,史铁生没有忘记那个女孩。我作为读者,也忘不了她。年年栾树掉小灯笼那些天,会更想她。
这样的一个生命,穿插在文学作品里,绝不是微不足道。她是生命在造像,宇宙在发声,人间的悲欣在交集。
有了这个女孩,栾树上的小灯笼格外有情。如同听小鸟叫,蝉鸣,秋虫唧唧。这些声音,从来不只是单纯的声音,而是活着的生命。小灯笼,也不只是掉落的果实,而是惆怅的情怀,感伤的岁月。
好的文学作品,就该是这样,既让我们了解人与世界的关系,也让我们了解人与人的关系。既让我们感知到宇宙高空在永恒之下的长久和瞬间,也留恋和欢喜随着季节荣枯的小草和小花。
宏阔和幽微,是一体。
我们欣赏世界,有时高瞻远瞩,有时也要鼠目寸光。有时细腻敏感,有时也要麻木迟钝。
这或许就是世界的真实,宇宙共同体。怀着这样的心意,短暂的蝉鸣,嘶哑的虫叫,欢天喜地的鸟声,摆在地上的小灯笼,妈妈的亲吻,姨妈的点心……指向着整个宇宙,领略着全方位的美。
没有浪花,不能成为海洋。没有云朵,不能成为天空。没有小小的虫鸣蝉声,不会有天地大美的感怀。
没有幽微 ,就不会有宏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