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栾树,从史铁生的地坛。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写道:“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说着话,一边捡小灯笼。”
小灯笼,就是栾树掉落的。相看两不知,因我不识它。起初,我并不知道,我家楼下有棵大栾树。读了文章后,心里惦记小女孩,也记着小灯笼。
一年秋天的某天,从楼下树林走过,蓦地看见地上一个个红灯笼,心里一喜。栾树从冬天忙到春天,做好这些精致的工艺品,正在摆摊儿。它不吆喝,想要的随意拿。会过意来,忙伸手捡,一个又一个,直到两手捧不住。
再仰头望,傻笑:这里也有栾树呢!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跑上楼,找出史铁生的散文集,翻到《我与地坛》,把小灯笼一个个摆在文字上,仿佛对着史铁生说,我家楼下也有小灯笼。也似乎是对着小女孩讲,我也捡了小灯笼。
地坛里的栾树很大,好几棵。掉小灯笼的时节,史铁生正好在地坛,他看见一个三岁的小姑娘,和哥哥在栾树底下玩,捡树上落下来的小灯笼,捉螳螂、蚂蚱、知了和蜻蜓。此后几年,史铁生常常看见小女孩和哥哥在地坛玩,两个孩子慢慢儿在长大。再之后,是多年没见。再相遇时,又是栾树掉小灯笼的时节。
那天,史铁生去地坛想问题,见一个少女正被几个大男孩追逐。少女提着裙裾,两条腿袒露在外,惊慌地东躲西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少女智力有点儿问题。史铁生摇着轮椅,准备上前解围,一个小伙子骑车过来了,戏耍少女的几个家伙四散逃窜。少女看见哥哥,手一松,裙裾随之垂下,小灯笼洒落一地。这时,史铁生才认出来,他们就是当年栾树底下玩耍的兄妹俩。史铁生说,他在心里惊叫了一声,也或者哀号。
以后的岁月,作者不会忘记那个姑娘。作为读者,我也忘不掉。每到栾树落灯笼,就记得更清,想得更切。
文字草灰蛇线,伏延千里。算了算,那位姑娘应和我差不多年纪,已人到中年。她的病好了吗?她结婚了没有?有没有孩子?是父母照顾她还是哥哥照顾她?也或者进了精神病院?更或者,她已不在人世?
我希望她还活着,有哥哥照顾,经常去地坛玩。秋天,还捡小灯笼。
栾树长得很高,我站在四楼的窗口,枝头上的小灯笼被我看得一清二楚。其实,我一直在观察那棵树,只是过去不知道它叫栾树。暮春,树梢处,顶着阳光的地方,开出一串一串郁郁的黄花。它不像别的树,花和叶相间。也或者像梅花那样,先尽情开花,然后再长叶子。
栾树的树身一大半长叶,一小半开花,彼此不串联。走在树下,几乎看不见开在顶上的黄花。这很像哲理,必须站高些,离远些,才能更明白。而当你明白时,你又发现,它其实涵盖在细小的角落。知道顶上有黄花后,再从树下走,树叶疏漏间,竟也飘缥缈着明灿灿的黄。风来,落一地,如腊梅花样的小铜铃形状。
盛夏时节,栾树叶子慢慢脱落,再长出一个个三片叶子合抱住的小灯笼来。开始是青绿,慢慢发黄至红白。成熟了,才落下来。和哲理一个意蕴。你看见它时,它就是一句话。当你明白过来,转化渗透在生活中,它就变了,变成一枚果实。对,小灯笼就是栾树的果实。
拆开小灯笼的一片叶子,里面有三颗青色的小豆。植物们都有种子,却没有如栾树这样,把种子放进如此好看的灯笼里。人们喜欢它,捡几个,走向远方,播下籽,又会是一棵掉小灯笼的栾树。
想起儿时折纸灯笼的情景。天生的手不灵巧。人家折成套的衣服,折灯笼,折船儿,折手枪,我学不会,也不耐烦,折一个东南西北,就算好。勉强折个灯笼来,歪歪扭扭的不好看。那纸灯笼,就是仿着栾树落下的灯笼样子设计。连上下两边的口,都那么一致。
时间如电光火石,转眼又是一年秋天来到。栾树底下,灯笼又落了。我一惊,不是惊灯笼,而是感叹时间,过的如此之快。它轻,花开花谢,叶长叶落,只是一声叹息。它重,四个季节的交替,365天的流淌。添了几根白发?刻了多少风霜?我惊,是惊呼自然,它如此守时的永恒轮回。
掉小灯笼那些天,坐在家里,心总在树下,想着地坛里的兄妹俩,想着灯笼的成长过程。这样精致,扑簌簌往地下落,奢侈。落在地上,很少能作为种子被带走,大多成灰成泥,可惜。如此,它依然还是长了落,落了长,一年又一年,执着。
喜欢尼采的酒神精神。一边向上攀登,一边俯视下方。一边悲观,一边积极。酒神精神,肯定万物的生成和毁灭,肯定矛盾和斗争,肯定受苦和罪恶,肯定生命中一切可疑可怕的事物,肯定生命的整体。哪怕最异样最艰难,也要在整体中拯救和肯定,为自身的不可穷尽而欢欣鼓舞。
栾树,是酒神精神的最好写照。也或者说,所有的生命都崇尚酒神精神。
长歌当哭,沧海一笑。又是橙黄橘绿时,栾树,正在掉小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