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说:“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在古代似乎博学如荀子,理解《庄子》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王景琳、徐匋先生在其新作《逍遥人间:走进庄子的世界》中指出:“《庄子》不仅仅属于专家学者,《庄子》更是大家的。每一位读者都可以从《庄子》那里唤起自己对宇宙、对生命、对人生的感悟与启迪。”对于《庄子》这样一部流传两千多年的书来说,辨明文本中的诸多问题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好在二位作者研读《庄子》已有几十年,且拥有非凡的学术勇气。其成效贯穿于本书的每一章每一节,尤其是那些对于理解《庄子》起重要作用的基本问题的梳理与解读上。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庄子之文汪洋恣肆、想象奇特、行文诡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代南方学者的风格,甚或有人直接把庄子当成了南方学风或文学的代表。这显然是一种误读,是违背“知人论世”之法的。作者在本书的首章首先对此进行分析,明确肯定了庄子是宋国人,而非楚国人或南方人,并驳斥、辨明了朱熹、苏轼等人的错误与观点。这也就意味着,庄子与同为中原人的老子在地域上有着更为密切的联系。不过尽管如此,作者更多的是看到了庄子与老子的“貌合神离”。老子是积极为君主为诸侯治理国家出谋划策的,多含御人之术,而庄子“对现有的政治制度毫无兴趣,或者说是不屑 一顾”。老子的道是远远高于人与万物之上的,而庄子却认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主张人与万物与天地“道通为一”。这显然不同。
在庄子与孔子的关系上,有很多人认为庄子在诋毁孔子,反对孔子的学说。而作者通过《论语· 微子》与《庄子·人间世》中共同记载的“接舆之歌”的分析,指出这首“民谣原本含更多对孔子的讥讽,而这种讥讽之意在《庄子》中反而减弱了,代之而来的是‘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字里行间渗透着对孔子的赞美与称颂”。同时《庄子·寓言》中有关于庄子与惠子谈及“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的问题,并且庄子在其中说:“已乎已乎! 吾且不得及彼乎!”作者由此肯定到:“庄子其实对孔子一直有种惺惺相惜的欣赏。”这就打破了人们习惯性思维中庄子诋毁孔子的说法,能够使人们触摸到一个更加真实的庄子形象。
有关庄子的治国之道,其中有“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的话,以前学者如陈鼓应等认为这不符合庄子的思想,但作者通过不同版本《庄子》以及各篇中相关语句的比对分析,指出“这是由于没有深刻理解庄子圣人观而产生的一种误解”,“庄子实际上还是把治世的理想寄托在君主身上”。并且庄子的“君主国”,“是一个将理想与现实糅合之后的更具可行性的世界”。此类的分析在书中还有很多,从中足见作者的学问之醇。作者不被时代言论所左右,也不迷信学术权威,体现出一种学术勇气。
“漆园著书五十二,致意最在逍遥游。”《逍遥游》作为《庄子》内篇之首,其价值与意义在庄子整个思想体系中都非常重要。“一部《庄子》以‘逍遥游’开篇,整个内篇都紧紧围绕着这个中心点向四面放射出去。”“不了解‘逍遥游’的理想,是很难真正明白庄子所经历的极度的孤独、寂寞与痛苦,也很难理解他对现实的彻底的否定、绝望与愤激。”因此对于“逍遥游”的准确理解关系着整部《庄子》的解读。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逍遥游呢? 这一问题看似明了实则模糊。因为《庄子》一书中,除了第一篇题目用了这三个字以外,并没有逍遥游三字连用的情况。于是作者在专门对《庄子》中的“逍遥”与“游”字的意思做出分析后,指出:“庄子的‘道遥游’,本质上就是以不受拘束的‘心’随心所欲地‘游于’现实、精神、意念中的各种境地,没有禁区,没有限制,无往而不‘游’,无境不可‘游’”。并且认为,“‘逍遥’是一种心境”,“表示‘游’的状态”。
问题到此似乎得到了解决,然而实际却并非如此,因为问题并不完全出在逍遥游词意本身,还在于庄子寓言式的行文风格所造成的喻中之喻的理解上。而这个喻中之喻的关键则是鲲鹏。鲲而化鹏,趁势高飞,“抟扶摇而上九万里”,非蜩、学鸠、斥鷃能够相比,自然不同凡响、足以让人惊叹。受其影响,文学发展史上阮修的《大鹏赞》、李白的《大鹏赋》等作品中也因此塑造了大鹏搅动天地、豪气冲天的正面形象。然而鲲鹏真的是逍遥游吗? 作者在对“逍遥游”词意做了解释之后,紧接着分析了“被误读的鹏”,指出了很多人其实是“误认为庄子是以大鹏寄托其逍遥游理想的。就连对《庄子》研究颇有心得的郭象也没能逃脱庄子这种‘正言若反’或者是‘反言若正’的惯用‘圈套’,说高飞九万里的大鹏与扑棱在树丛间的蜩与学鸠、斥鴳等,都是逍遥游的代表”。所以“庄子心目中的大鹏只是个悲剧的象征。大鹏虽大,却无时无刻不受环境的约束”。也就是说,大鹏依旧是有所待的,而“无待”才是“逍遥游”的关键所在。故作者又进一步总结说:“‘无功’‘无名’‘无己’而后‘无待’,而达到了‘无待’也就获得了心灵的、精神的绝对自由,也就进入了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逍遥游’境界。”至此,“逍遥游”这一问题才算有了一个较好的解决。
可以说,“逍遥游”包含着“庄子对人生、处世,特别是生存的深刻思索,寄寓了他对一个理想、完美世界的憧憬,表现了他对寻找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的终极追求”。并且逍遥的心境、逍遥游的目的映照于整部《庄子》。与此相类似,作者将本书定名为《逍遥人间:走进庄子的世界》,也可见“逍遥”二字对全书的辐射作用,同时似乎也在提醒我们,庄子的世界是一个逍遥地游于人间的世界。这也正如作者所说:“庄子通过鲲鹏、蜩、学鸠、斥鷃、宋荣子、列子等一系列故事告诉我们,一个人追求的目标越大、越高,受到的束缚也就越大、越深,忘掉一切欲望,忘掉对‘功’‘名’的追求,忘掉自我,甘于简单平淡的生活,一箪食,一瓢饮,住陋卷,无欲无求,功名富贵奈我何? 死生利害又能奈我何? 这也就是现实社会生活中的‘逍遥游’。”是本书解读《庄子》的点睛所在。因为“庄子并不主张人去有意地避世逃世,而认为人是可以‘游’于现实社会之中的”,不过“在精神上又要‘游乎尘垢之外’,保持自己人格的独立自在”。
所以,庄子的逍遥游并非如一般人认知中的超然独立、淡漠优游,而是指在俗世中的一种逍遥心境或状态。相对于“逍遥游”三字的解释来说,“在《庄子》语境中,‘逍遥’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无为自得,不刻意,不勉强,不违逆于本心,不纠结于俗务,顺应自然,随遇而安,悠然闲适”。庄子看重的是“人内心的无羁无绊,纯粹无物,是内心不受任何束缚的逍遥。用现代汉语来说,就是人的精神自由无障碍”。需要指出的是,这俗世的逍遥是与俗世的悲悯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真正的逍遥游是从悲悯中激发出来的,而怀有悲悯心的人也往往能更懂得庄子。庄子的逍遥,绝非忘乎所以的顺性而为,而是在深情中参透大化后的与道为一、与世间为一。但是能从悲悯之中走出来,使心灵再次得以升华,终究不是简单的事情,所以《庄子》中就有了心斋、坐忘、“吾丧我”,有了和以天倪,照之于天。
庄子的正面追求是逍遥无待地游于世间,但在诸多话语中暗含着的是对世间众生的体察与关怀。如《庄子·齐物论》中说:“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人谓之不死,奚益! 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 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其中透露出庄子对俗世人生的无尽哀悲之情,并且这段话也可看作是对古往今来、古今中外社会中无数人生状态的真实写照。
因为悲悯,庄子对人心、对欲望有着深刻的洞察,并且有预警、有希冀。庄子“深刻地意识到人心本身的缺陷、人的各种欲望、人心的复杂而萌发出的‘恶’”是造成社会及人生诸多问题的重要因素,因而抨击的“是人心的通病、人的通病”。甚而可以说《庄子》一书就是在对人心、对人性、对人的行为明察之后痛定思痛、痛极而言的。但也由此,庄子找到了一条超脱与逍遥之路。庄子始终没有放下那颗对世人的悲悯之心,而这悲悯除了关怀、洞察与预警,还主要体现为一种批判意识。这批判是庄子的,同样也是作者的。《逍遥人间:走进庄子的世界》在阐释文本诸问题的基础上,显示出作者对庄子逍遥之意与悲悯之情的准确把握与敏锐体察,贯注着作者对俗世人生的深切关爱之情,揭示出《庄子》与世间大众之间更多的联系。
(作者单位为北京语言大学孔子与儒家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