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鹏,1931年9月生,江苏江阴人。书法家、美术评论家、诗人。幼习诗、书、画,入大学攻读文学,后转攻新闻。1950年起在《人民画报》社工作,曾任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辑室副主任、总编室主任、副总编辑并兼任编审委员会常务副主任,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93年3月当选为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历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常务理事、副主席、代主席、主席、荣誉主席及艺术品中国荣誉艺术顾问。书法精行草,兼长隶、楷等多种书体。其书法作品遍及亚、欧、美各大洲,多刻于名胜古迹。
沈鹏——“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据一位书画界的头面人物讲,沈鹏(1931年9月——)曾跟他说:“就我这水平,居然也被当成大家,可见时下无人。”(大意)我相信沈鹏会说这话,也认定他说的大体是事实。
这不是对他的贬低,只是道出了一种现状。
沈鹏的底子:大学中文肄业;主要经历: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辑;书法之外的长技:书画评论、旧体诗词。评论写得怎样?中正平和,波澜不惊;诗词写得怎样?清通圆润,间有新意。
沈鹏显然得力于人民美术出版社这个背景,给了他书画的平台和高层的人脉资源。1981年创建中国书法家协会,他是参与者之一,然后由副主席、代主席、主席一路升堂入室,登坛拜将,顺风顺水,自如自在。
书法家朱以撒认为:“如果当代书坛能出现大家的话,这个大家一定不会在现任各级书协头头中产生,他们成年累月忙于搞活动,东奔西跑,哪有时间静下心认真钻研书法。还有,各级书协头头们在平时尤其在换届前,为占据一个更显赫的位置,不惜低下高贵的头,去拼命跑官、找后台,有的甚至道德败坏干起造谣、设陷、诬告、打压竞争对手的勾当。这些人想的只是权利,只是眼前利益,谁会关注什么真正书法之造诣呢?乐观的看,当代书坛大家只能产生于那些与书协组织保持一定距离的实力派创作家当中,他们虽然也经常投稿,参加书协举办的若干展览,但更多的时间与精力都用在书法艺术的提高上面,对书法以外的种种诱惑则一律淡然处之。”(转自《张锡良书法创作研究论集》p32)
朱先生说的有道理吗?有。在官本位和拜金主义联手肆虐的大背景下,各级书协乱象丛生,在所难免。书协衙门化、商品化的直接结果,是人品琐屑,人格低下,投射到艺术作品——灵魂的心电图,必然要出现种种病症,若“心律失常、心室心房肥大、心肌梗死、心率异常、心肌缺血”等等。为什么当代书法作品难以涌现堂堂正正、渊渟岳峙的盛大气象?归根结底,是缺乏堂堂正正、渊渟岳峙的人格。
具体到沈鹏,我对他在书协任上的作为,基本不了解。我也不想了解,知道了又怎么样?就好比我对他的前任舒同、启功、邵宇,又了解了什么?“在其位,谋其政”,那是官员份内的事。作为我,只看他们的艺术。沈鹏在书协三十多年,应该说,得到的多,失掉的少。书坛帮了他的忙,这忙,最终体现在作品上。
说到沈鹏的书法,二十多年前,在钓鱼台国宾馆,我初次见他出手,直觉:不怎么好。那时,他已是中国书协副主席。我这“不怎么好”的印象,是根据他在书坛的地位判断的。后来的后来,也就是现在,又觉得:大有进步,大有看头。这感觉,可从两方面分析:一、他的水平进步了,用流行的话说,就是与时俱进,人书俱老;二、他本来水平就高,因我是外行,看不出,现在随着见多识广,眼力逐步增长,能看懂他的字了。现任书协主席张海[编者注: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三届代主席、第四届主席——沈鹏(任期1991年-2005年);第五届、第六届主席——张海(任期2005年-2015年);第七届主席——苏士澍(2015年至今)]评价沈鹏,用了四个词:“似古异古,趋古变古,以古为鉴,出古为新。”这是内行看门道。我仍然属于外行看热闹,只求喜欢,不求甚解,在我眼里,沈鹏的行草,如深山古刹,月明星稀,老道在中庭演太极拳,一招一式,行云流水,连绵不断,看似空灵虚飘,吴带当风,实则劲道内敛,力能挽牛。
并不是每幅都这样。
至少有一些是这样。
沈鹏晚熟,就整体气象,不及前辈林散之、沙孟海、启功。但若和今人相比,他又显得硕学渊雅,高高在上。审视沈鹏的经历,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是非常不容易的,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值得热烈鼓掌。
人比梅花瘦
沈鹏身材瘦削,面容清癯——这是文雅的说法,通俗一点讲,就是浑身没有多少肉,面对一位长者,一位书法大家、苦吟诗人,世人不约而同地摒弃后述俚语,而采纳前述修辞,文化绵延千古风行天下所以骨子里都有它的埋伏,你一开口就亮出了你是几斤几两,想想若干年前,沈鹏尚是人美(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辑,弄翰是余事,吟诗也是余事,在世俗眼里,他是清瘦,年年月月,月月年年,自言“作嫁衣难聊为难,三更灯火五更寒。文章脂粉哄抬过,药石金针恼旧欢。眼底昏昏应知倦,胸前历历傥能闲?诗穷多谢航邮到,责我韵通寒与删。”熬心熬血,勤勉勤快,陪的是笑脸,随的是大流,两袖清风,一穷二白,物质的匮乏奈何不了诗思,精神的空虚倒是值得狠狠鞭笞,唯精神是擎天柱,再向前想呢,画面是有的,譬如,当他还是“小呀嘛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仍旧是瘦,而且弱,弱不禁风,弱不胜衣,反面的“翩翩少年”,操场上排队,他个头小,站在前列,站久了,常常眼冒金星,天旋地转,随时可能栽倒,但他终于一次也没有倒下,全凭咬牙坚持,同学们由后向前看齐,夸他站得“笔直”,他是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站,就站成一根标杆,肉体的痛苦,挺一挺终会过去,意志的磨砺,却是彻骨入髓,影响长远,漫说小小年纪,“伏土尚昏昏,焉知节已生?”(咏竹)如果再再向前想呢,据沈鹏自家的回忆,上限是四岁,勉强记事,再往前,他就说不清道不明了,话说四岁那年,他不幸患了麻疹、百日咳,又不幸服错了药,“药误髫龄伤弱质”,从此遗下后患无穷的后遗,疾病缠身,多灾多难,与死神若即若离,挥之不去,不召亦来,经多了,看多了,也就淡然,决然,毅然,既无妙手回春,金针却病,何不尽其在我,拼力向前?噫,沈鹏之为沈鹏,都从病中来,都从瘦中来……
既然瘦,干脆就一瘦到底,这不是他的意志,而是秉赋,意志是人为的,秉赋是天生的,曾记,当年,我还没有和沈鹏晤过面,有人拿来他的一幅字,让我品评,我瞅了一眼,当即断定,此公很瘦,精瘦,为什么瘦,这不干我的事,字如其人,则是一目了然,“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所言就是这一风格,如今,确切的说是昨天,为了撰写这篇短文,上网求购他的资料,自传或他传,自评或他评,自述或他述,此等干货,一概缺如,有的只是自吟,苦吟,三余吟,嗨,连“三余”都用来“吟妥一个字,拈断数根须”(忘了,沈鹏是不蓄胡须的,一笑),斯人又如何不独憔悴?沈鹏却不是这样看,他说,“踏遍人生第几桥,浅滩深谷路途遥。今朝一步超然过,身瘦皆因杂念抛”,诗有别裁,诗有别解,沈鹏解释他的瘦,皆因压缩小我,抛弃枷锁,这话是高明的,堪谓前倨古人,后启来者,但愿你我都是来者,沈鹏活跃在我的心田,已非三年五载,去秋,我为欧阳中石作长篇报道,提纲寄给沈鹏,用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希望他也能提供采访方便,沈鹏回电,说,欧阳先生既往多曲折,多波澜,可以拿来大做文章,我么,当了一辈子编辑,平淡无奇,实在没什么好写的,沈鹏先生说“平”,确实是平,你想,年方弱冠,就进入美术出版行业,一干就是四十多年,先编辑,后副主任、主任、副总编、编审,按部就班,循序渐进,直至熬白了头发,累弯了腰杆,告老还家,啊不,出于名人效应的互利互惠,至今还没有完全离岗离位……
说“淡”么,那就看怎么瞧,沈鹏有文为证,“我居住的胡同,在老北京本是知名且够‘档次’的,随着周围经济膨胀,越发显得窄小、杂乱,我家先是住四合院一隅,后改建楼房,附近开设了一排排小吃店、杂货店,周围竖立一幢幢更高的楼房,直到盖起‘超五星’饭店,我家就沉入了‘井底’。胡同里还有接待上访的部门。每天清晨起,上访者背着干粮、行李,拖儿带小,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争吵声、漫骂声,络绎不绝;有的被当作‘精神病’带走……
本来清净的小胡同里,逐渐又在两边排满私家汽车,只留下中间一条小道,汽车艰难地从小道中穿过,喇叭声不绝,行人如临大敌。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加上我易失眠,自然不好受。但是回想起来,对诗词创作决非没有益处。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剪梅》写道:‘一统楼居即大千。除却床沿,便是笺田。岁寒忽忽已穷年。俯仰其间,苦乐其间。心远如何地未偏,不见秋千,但见炊烟,门铃无计可催眠。过了冬天,又有春天。’”哈哈,好一个“门铃无计可催眠”,淡是淡了,但却淡出彩来,淡出名句,看似寻常最奇崛——由来是大才之道,世事业已洞明,人情正在练达,沈鹏有理由自炫,他说,“如果不是住在比较简陋的居民楼,又如果不是在周围嘈杂的环境里,我可能写不出‘汽车深巷驰金笛,宠物高楼搭电梯’,‘旧事烟云浓淡画,新楼霄汉黯青天’;‘昨宵深夜角金鸣,晨起犹馀梦里惊。大道虽然直如发,万车挡住一车行’这类诗句。我确信生活是艺术源泉的真理。”沈鹏的职业是审美,业余的爱好也是审美,美在探索,“波澜哪得生奇谲?穷问三千废纸堆”,美在育化,“天然禀赋英灵气,点滴精华苦孕珠”,美在恬适,“天道顺自然,所得皆足浴”,美在切磋,“春日景明春勿老,急令别韵叩黄钟”,美在固执,“闲话懒听甘陋塞,旧装厚裹欠玲珑”,美在清醒,“雕虫不上凌烟阁,漫说争攀万岁台”,美在自得,“读书每责贪床晏,阅世未嫌闻道迟”,美在决绝,“不从笔诀求书意,还向心中取别裁”,美在涵融,“我从诗意悟书魂”,“字外工夫诗内得”……大美无言,大利不争,忽然有一天,云霄落下馅饼,沈鹏成了书坛盟主……又忽然,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桃换旧符……
冷眼瞧去,他还是他,瘦,依然是瘦,人道“千金难买老来瘦”,不仅是身材,更在于舍去峨冠博带,弃去包袱包装,“老谋实事厌张扬”,我从网上搜索,沈鹏名下,觅不到多少精心设计的细节、刻意求全的故事、佯狂傲世的语录,无奈,转而求助于自己的书架,我所有的,仅是一部《沈鹏书自作诗词百首》,是他送我的,万画生于一,一花一世界,对我来说,这部书就是沈鹏,至少是,沈鹏的心电图,于是,我独坐在晒台,背负着半上午的秋阳,细细翻阅、玩味,遐想他“元气淋漓墨未干,毛锥所向决波澜”的胜概,“废纸三千犹恨少,新诗半句亦矜多”的怡悦,我不是书家,谨作扪虱而谈,我观沈公之道,有若“思虑胜天马,行空跬步积”,我观沈公之术,大体楷法既立,循之篆隶,盘桓于草,我观沈公之书,介于梅瘦而雪艳,马瘦而步工,世评“人书俱老”,人之老无不嗟叹,书之老却值得额手称庆,皆大欢喜,老是老谋,老练,老辣,看看又不老了,原来书之老又洋溢生机,犹如老鱼跳波,老蚌生珠,老树著花,从传统飞向一个新时代,纵观历史,张芝因创造了跨时代的大草而被称为“草圣”,王羲之凭诸体皆擅荣膺“书圣”,真的呢,就真草隶篆单体而言,唯草书能超凡入圣,沈鹏有此雄心吗?沈鹏还能走多远?在这个书家比毛笔多、炒作比爆豆烫、牛皮比无耻厚的现代,沈鹏惯于低调行事,默默耕耘,既然他不说,我也就没来由妄猜,反正,瓜熟总会蒂落,水到自然渠成,用不着瞎操心……
我观沈鹏之诗,最难得的,是他深悟缩手之诀,“缩手安身闭暮寒,闲来心绪发无端。乱红飞絮窗前过,新绿抽芽雾里看。百事废兴人上下,三春寂寞鸟盘桓。咎由自取求诸己,大道青天别样宽。”虽然是借“非典”而发,却是无往而不适的醒世恒言,沈鹏在这里指出了人间正道,对自然、社会、人生,乃至艺术,都要保持感激、感恩、感愧的敬畏——我觉得话讲到这个份上,再说什么都是画蛇添足,于是轻轻合上书本,在心头赞一声:人比梅花瘦。
注:本文选自作家出版社《寻找大师》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