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沈鹏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年了。2023年对我而言真是痛彻心扉。2022年底母亲在他们结婚65周年时离开了,七个多月后,父亲也故去了。我与父母长期生活在一起,在我看来,父亲把对艺术的追求作为一种生命状态和生活方式,鲜活而生动地体现在日常起居、待人接物和养儿育女的点点滴滴之中,也在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中,深刻影响和塑造了我的思想、情感和生活。
一
我是在一个充满温情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父母与人为善、乐于助人的好人品给我很深的熏陶。父母感情深厚,和睦的家庭氛围对我父亲的事业,对我和姐姐的成长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支持。父亲在出版社做编辑工作近半个世纪,全身心地投入,“甘为他人做嫁衣裳”;到书协工作后,更是不遗余力关心后学、提携后辈。我的母亲是医生,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对父亲的身体很照顾。父亲的长寿,特别是他的创作生涯很长,和母亲的悉心照顾是分不开的。母亲不仅把家人都照顾得很好,而且为人还特别热情。小时候家里经常来客人,大都是找我母亲看病的。母亲都会很耐心地给他们解释病情,出主意、想办法,对从外地来求医的亲朋,她还给人家做饭、熬鸡汤。那时还没有燃气管道,做饭用的是煤气罐,是有指标限额的,母亲对此毫不吝惜。父母这样好的人品,得到了很多朋友的认可,乃至社会的公认。
父母自己这样与人为善,他们就特别教育我们要与人为善。小时候,我请同学到家里做客,父母都很欢迎,他们会亲自下厨,炒几个菜款待我的同学们。那时候大家都还不富裕,工资不高,父亲就拿出自己的稿费来买菜,为我们改善生活。我上大学的时候,家住东单附近,离北京站比较近。那会北京只有这一个大火车站,我们家就成了大学同学的周转站和行李暂存点。大学同学时不时住到我家里来,这样方便赶早班或者晚班火车。
父母终其一生都积极追求进步,牢记党的教诲,追随党的事业。父亲18岁来到北京,20岁时调入初创的人民美术出版社参加工作,虽然学的不是美术专业,但无条件服从组织安排,不计个人得失,一直都按党的要求努力工作。我的母亲也是这样,到北大医院工作后,继续上大学深造,兢兢业业。他们同在1956年加入党组织,对彼此的工作,一直都是相互理解、相互支持。我记得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母亲当时因为要抢救和照顾病人,很长时间带着我住在北大医院的地震棚里面。父亲很理解母亲的工作,也自己住在单位忙工作。姐姐自己上下学。在父亲的书法有了一定影响之后,我们家更是全力支持父亲的工作。记得那时候不少熟人朋友来要父亲的字,母亲经常出面帮父亲挡掉一些俗务,保证父亲有一个比较安静纯粹的创作环境。对此,尽管多数人能理解,也难免开罪了一些朋友。
父母深受党的关心培养,感恩组织,在2021年建党百年时,他们郑重交上一笔特殊党费,体现了两位老党员赤心向党、一心为党的深厚情怀。父亲一生热心公益,多次在抗震和抗洪救灾、资助贫困学生、保护文化遗产和珍稀动物等方面,都有相当的捐款。同时,父亲还将自己的作品和收藏捐给江阴南菁中学、中国人民大学等单位,并设立了多项基金。对父亲的善举,全家人意见一致,全力支持。
二
父亲在艺术上、工作上很投入,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即便到了晚年,在病床上也是这样。他对自己的作品很看重,只要不满意就反复写。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他在家里写字,写了好多,都摊在地上。那时我还小,很淘气,就在字上踩了一脚,结果被他揍了一顿。他有一个长期的、日常的习惯,就是早上起床,一定是先去书房,把脑子里面的事情先忙活忙活,然后再去洗漱吃早饭。晚上睡觉前也是,洗漱完了之后,还是去书房,干干工作,想想事情,再睡觉。
父亲把对自己的严格,对完美和进步的要求,也延伸到了对我们的教育上。我从小就非常努力地想得到父亲的表扬和赞美,但是真的很难得到。小时候哪怕考了100分,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告诉父亲,可能只得到很少表扬的话,更多的话就是要我戒骄戒躁、不断进步。这类话在我耳朵里面都磨出了茧子。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我当时觉得是挺委屈的,想着已经得了100分了还怎么进步呢?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我的成绩有些波动。考得不好的时候,家长会我就希望母亲或姐姐去,考得好的时候就想让父亲去。有一次我考得很好,就想让父亲去参加家长会,结果父亲答应了去但由于逛书店迟到了,没有听到家长会上老师对我的表扬。我很生气,对他说我考了班上的前几名,老师好不容易表扬我一次,结果你还没听到。父亲不但没有夸我,反倒说,考好一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以后还要继续努力。有一次他批评我的时候,我也没有示弱,就把学校给我发的各种奖状、老师给我写的各种评语都拿出来,摆在他面前给他看。我说这都是学校和老师对我的表扬,怎么到你这里全都是批评。父亲看到我有理有据,又很激动,一时有些沉默,片刻后仍然只是说了一些再接再厉的话。现在回想起来,我中学时参与奥赛取得了一些成绩,后来上了大学,走上工作岗位后履职尽责,和父亲的从严管教、激励和鞭策是分不开的。
父亲对我既严格,也有包容。这些年,许多人问我为什么没有从业于书法。我想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因为父亲追求完美,对我十分严格,我小的时候也跟他学书法,但是经常遭到批评,批评多了就有点逆反了;二是父亲很尊重孩子们的个性,对我们的自主选择很包容,对我是否学书法没有强求,只希望我们在自己选择的领域里面好好发展、取得成绩就好。我姐姐学医,当了医生。我先学的生物,后来从事行政管理工作。我不知道,他离开的时候是否对我没有继承他的书法道路,而心里有一丝丝遗憾。
父亲给我另一个很大的教育和启发,是他特别注重学习上的交叉融合,对各方面的知识都有极强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我还在上中学时,家里订了很多科普杂志。这些杂志他比我看得还多。他晚年病重的时候,我发现他在看一本旧书,讲的是相对论、宇宙大爆炸等内容。翻开一看,上面居然是我的签名,是我上中学时买的。前几年大家讨论引力波的时候,他就问我引力波是怎么回事,我还为此专门请教了天体物理学方面的专家,然后根据自己的理解给他讲解。所以在父亲创作的诗词里面,融合了天文地理、历史人文等许多领域的内容。有一年,史家胡同小学的一个学生课外小组发现了六颗新的小行星。父亲看到这个新闻后很兴奋,即兴创作了一首诗,书写后让我送到史家小学。学校领导和老师对此很惊奇,孩子们也很振奋。这件事体现了他的一种情怀,既包括对宇宙、对知识的好奇和探索,也寄托了他对儿童、对教育的关心。
父亲的这个特点也体现在他的创作方面。他积极倡导各种知识的学习、交叉和融合,强调要在一个比较宽的知识基础之上进行艺术创作。这就好像金字塔,只有底座宽了、实了,才能形成更高的高峰。这就要求对各个学科的知识都要涉猎,尤其了解各学科前沿的知识。有学者评价他的思维方式,既有中国传统“悠然见南山”式的感悟和境界,又有西方学者的理性和缜密。保持思想和思维的活力,这也是他能取得成就的一个重要原因吧。受他的影响,我也注意跟进学习各方面最新的知识,以此保持开阔的眼界和活跃的思维。
三
父亲从青年时期开始,就能够从时代大势上想问题,这是他能够行稳致远的一个重要方面。解放前,父亲上中学的时候,就参加编辑进步刊物,学习和宣传党的进步理论。解放后,他继续追随党投身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在“文化大革命”的特殊岁月,他既没有热衷于各类政治运动,也没有荒废时间,而是潜心干好单位的工作,编辑好艺术评论文章,潜心读书、练习书法。正因为有那些年的深厚积累,他在改革开放之后才能够脱颖而出。在做编辑的过程中,父亲很用心,很动脑筋,不是简单地做一些技术性、重复性的工作,而是认真学习研究他人的成果,这本身是一个很好的积累过程,学到了各方面知识。
父亲之所以能够看清大势、保持定力,我觉得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他始终能够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书法最热的时候,父亲就关注和提出了书法的可持续发展问题,主持制定了《中国书法发展纲要》。他曾在跟我的交流中说到,很多时候要在一件事很热的时候,恰恰要想到它可能遇冷的时候,也就是要正确看待和处理热和冷、高潮和低谷的关系。这实际上也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
进入新时代,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创新,把文化自信纳入“四个自信”,创造性提出“两个结合”,创造性提出习近平文化思想。父亲对此都是及时学习跟进,很受鼓舞,高度认同,努力践行。他在年事已高、身体不好的情况下,仍然希望为传承和繁荣中华文化做些事,尽自己的一份心。2013年,父亲得了肿瘤,经历了非常痛苦的治疗过程。但他仍坚持工作,在生命的最后10年里集中精力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办了个人的展览。在2020年他89岁高龄时,在中国美术馆由中国书法家协会举办了“闻道未迟”——沈鹏诗书作品个人展。“闻道未迟”取自父亲的诗“读书每责贪床晏,阅世未嫌闻道迟。”父亲一生一直倡导和践行“给别人做嫁衣”,非常谦虚谨慎,这是他平生办的唯一的一次个人作品展览,之前他一直是与他人共同办展。第二件事,也是非常难得的,他在最后几年把自己参加工作以来写的所有文章,作了修订,出了全集。这部全集在他生前正式出版了。最近,我们将该书捐给全国各大图书馆,供大家收藏和研究。
父亲在艺术创作上倡导尊重个性。他对辩证处理共性和个性的关系有自己的思考,强调艺术创作要有个性,同时这个个性是在一定的美学框架之内。父亲提出书法创作十六字方针,即“宏扬原创,尊重个性,书内书外,艺道并进”。他将“宏扬原创”放在第一位,本质上与“尊重个性”是相统一的,强调的就是这一理念。这里的原创不是简单地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父亲倡导的“书内书外,艺道并进”,就是强调书法创作不能局限于书法本身,还要加强各学科知识的积累和融合,在加强艺术修养和道德修养的过程中提升书法创作的水平和境界。也就是父亲经常讲的“字外功”,“于书艺,内外不离;于书道,艺道不离”。只有这样,书法才能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创造和达到新的高峰。
父亲一生追求卓越,追求完美,事必躬亲。他的所有文章都是他自己写的,这点常常让我感到自愧不如。偶然被他看到我布置同事起草文稿,他就会对我批评教育一番,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动笔?他对自己的文章、书法作品,都是一遍一遍的改、一遍一遍的写,不满意的就都撕掉扔掉,直到自己认为满意为止。他的这个劲头是一般人比不了的。比如有时写诗,为了一个字,一个词,他反复查阅很多资料。晚年时,他还保持着随手记的习惯,一张张小纸片,不断推敲、琢磨、誊写,既是他排遣忧患、病痛的力量凭借,也是欢愉、诗意的人生况味吧。这种追求极致的精神,我想也是他能够创作出好的作品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基础。
在我30岁生日的时候,父亲送给我一幅字,写的是“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这是龚自珍《己亥杂诗》的集联,梁启超曾题赠给冰心。我当时拿到这幅字的时候,因为年轻,还不解深意。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逐渐有了领悟,慢慢体会到蕴含其中的人生哲理。在心情不平静的时候,我常常就会默念这两句诗。我想,父亲写给我的这两句诗,既寄托着父亲对我的深切期许和教诲,也是父亲一生事业、境界、智慧的写照。
谨以此文深切怀念我的父亲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