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接触世界史,印象中世界史就是几个大国的历史——英、法、德、意再加一个俄罗斯,然后加美国;不过美国太年轻,连殖民阶段算在一起也才四百年出头,写不出太多内容。相比之下,欧洲的历史就比较悠久,从古希腊开始,经过罗马到中世纪,再到近代、现代,很完整的一个记录,于是历史教科书上满满地写着这些内容,给人的印象这就是“世界史”。
问题是世界上不仅有这几个大国,还有其他国家。如果世界上还有其他国家,为什么在“世界史”里见不到踪影?写一部“世界史”,究竟应该怎么写?这些问题使很多人长期感到困扰,却长期找不到答案。答案其实是有的,这就涉及知识体系问题了。
新时代呼唤新的世界史知识体系
所谓“知识体系”,就是把某一个领域的知识归纳汇拢,形成一个连贯的认知系统。就历史学而言,我们知道人类的过去无穷无尽,要把所有这些写下来是不可能的,于是,写一部分,放弃其他部分,组成一个可以认识的系统,这就是写“历史”。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发生的是“过去” 写出来的是“历史”——关于历史是什么》,把“过去”和“历史”区分开来,这是很多人没有弄明白的。“过去”是发生的事实,“历史”却是写出来的,是经过历史学家加工以后呈现给读者的。弄明白这一点,就能明白为什么在人们熟悉的“世界史”中只有几个西方大国,而世界的其他部分或者不存在,或者不重要。简言之,世界史知识体系是西方人构建的,西方人按照自己的需要剪接了过去,从而形成“世界史”。西方这个知识体系已经存在两三百年了,并且因为西方在这几百年中的强势地位而流传世界,成为世界史“正统”。
西方体系的最大特点是“西方中心论”,表现为在内容甄选上以西方历史为主线,将全世界的历史嵌入西方历史经验中,以西方替代全世界。由此便能知道,为什么一说到“世界史”,人们脑子里出现的就是几个西方大国。值得注意的是,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在批判“西方中心论”,不仅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之前也有人批判它。不过,批判基本上停留在议论的层面上,很少有人以事实为依据,展现历史的真实;更少有人尝试拿出不同于西方知识体系的替代体系,说明真实的历史应该是怎样的。然而,历史学是一个实证的学科,不用事实来说话,是批不倒“西方中心论”的。
什么是“西方中心论”?其本质特征是把西方文明说成唯一正确的文明,其他文明要么过时了,要么从一开始就不正确,所以会被淘汰。按照黑格尔的说法,文明的曙光在东方升起,然后向西转移,到西欧就迸发为万丈光芒,照耀全世界。世界其他地方或者停滞不前,或者重新陷入黑暗;而欧洲却永远前进,引领人类的未来。这就是“西方中心论”的实质,也是其源头。后来西方历史理论基本上是按这个思路推演的,并随着西方在全世界的强势推进而传遍全世界。
“西方中心论”的出现有其历史背景,那就是西方的崛起。从15、16世纪大航海时代开始,西方凭借世界海洋贸易体系的开辟和殖民扩张活动的发展,逐渐从中世纪落后状态里走出来;更凭借18、19世纪的工业革命和在全球争夺势力范围,把西方的势力扩展到全世界,到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就几乎控制了全世界。在这个背景下,西方人开始相信西方文明是唯一正确的、西方将永远引领全人类。为了验证这一理论,西方把世界历史写成以西方为中心的历史,西方创造的世界史知识体系由此而产生了。不幸的是,由于几百年来西方地位不断强化,这套知识体系被当作人类的“正史”;而鸦片战争以后,由于中国的衰落和对世界的不了解,这套知识体系也成为中国人脑子里面的“世界史”。
按照这套体系的说法,西方文明在各个历史阶段都处在世界舞台中心,放射出灿烂的光辉。比如,在文明诞生的时代,欧洲被说成是英雄辈出的地方,神话中的美女俊男打造了欧洲文明,而不顾及一个基本的历史事实:欧洲文明来源于地中海东岸(即欧洲人所说的“东方”),因此欧洲文明只是一种次生文明。关于上古历史,罗马国家被描写成古典世界的巅峰,其制度和文治武功指引着世界的未来,而不顾及另一个事实:在地球的另一端,大汉王朝在创造一种完全不同的文明,其辉煌程度并列于罗马。在所谓的“中世纪”,即我们所说的中古时期,欧洲的混乱被说成是现代国家分权机制的起点,为当代政治制度打下基础,而同样不顾一个事实:正因为封建领地分封制的存在并且长期不消失,才造成在差不多1000年时间里,西部欧洲是世界文明区域内最落后的一个,与“东方”(包括拜占庭)相比既落后又贫穷。欧洲在近代早期崛起,自那以后西方开始迅速发展,追赶并超过了世界的“东方”;但西方最不愿意提起的一件事,是在诸多导致西方崛起的因素中,一个关键因素是仿照东方的“专制主义”,而锻造权力集中的新国家,并以此为工具摆脱了封建分裂状态、走上强国之路。在其后二三百年时间里西方开始领先,其优势不可阻挡,全世界都被西方国家占领或控制了,以西方为中心的世界史书写体系于是出现了,并流传于世界。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世界又开始翻天覆地的变化,历史新的一页被翻开了。曾经被西方征服或打倒的非西方国家群体复苏,重新回到世界舞台,文明平等的时代正在到来。转折点出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时至今日,这个趋势已不可逆转。正因为如此,才出现我们说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其实不止一百年,而是又一个世界格局的大变动,从“西强东弱”转变成文明的平等和共同发展。
综上所述,这才是一个完整的、真实的世界历史。以西方为中心的世界史知识体系是片面的、被精心挑选甚至被歪曲的;所以,抛弃“西方中心论”,构建正确的、准确的世界史知识体系是一项时代任务。
新的世界史知识体系要用历史事实说话
如何构建新的世界史知识体系?从2018年开始,我和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几位学者以及中国社会科学院于沛先生着手寻找新框架,探索新的世界史知识体系。经过多次讨论,我们认为新的世界史研究要达到几个目标:一是要以马克思关于“世界历史形成”的思想作为理论线索,展现人类历史的发展过程。二是用几千年人类历史的过程证明:历史发展有两个坐标——一个横向的和一个纵向的,两个坐标交叉运作,才构成完整的世界史。三是摆脱“西方中心论”,恢复世界各文明、各国家、各民族并行发展的历史原貌,恢复不同文明、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之间的平等地位。四是去除“世界史是少数几个西方大国历史”的错误观念,展现世界史是全人类共同历史的基本事实,在历史的长时段叙事中展现几千年来世界大格局的变化,进而理解21世纪正在发生的事情。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们试图说明以下四点:首先,世界是多元的,多元是人类文明的本质特征;世界历史本身证明了历史的多元性,那种把西方文明列为标杆、视为唯一正确的说法,是违背历史真实的。其次,历史是发展的,发展包括横向发展和纵向发展,横向发展意味着人类文明从分散到整体,最终形成人类命运共同体;纵向发展意味着人类社会从低级向高级,生产力水平、技术水平、社会形态等都呈现从低到高的级跃变化。再次,世界既是共性的,也是个性的,共性表现为横向、纵向两个坐标的存在,世界各国、各地区、各民族都受制于这两个坐标的作用;个性则来自横向、纵向两个坐标的交错变化,从而在历史上显现出千差万别。最后,历史发展是不平衡的,造成几千年世界历史的大格局变化:从早期文明的星点布局和逐渐融合,到古典时期的东西平衡,再到中古时期的东强西弱和近代以后的西强东弱及西方一统天下;今天,我们看见新的变化再一次出现,表现为发展中国家全面发展、西方的优势正在失去,大格局变化是书写世界历史的主要内容,舍此是不能写清楚“世界历史”的。这些思考的初步成果体现在《新世界史纲要》(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
《新世界史纲要》只是为构建世界史新的知识体系搭建框架。尽管如此,这个框架与以往的知识体系都是不同的,它不同于19世纪的兰克体系,也不同于20世纪在西方出现的“全球史”体系和在苏联出现的苏联体系。苏联体系试图写一个“全世界”的历史,但写成了一个堆积式的世界史,即把许多国家的历史堆在一起形成“世界”,而这个世界却是凌乱的、各自独立而彼此不相连的;并且,苏联体系过分强调历史的普遍性而否定了多样性,将纵向坐标机械化和绝对化,同时又没有意识到横向坐标的存在。在西方体系中,无论是兰克历史还是全球史,都看不到两个坐标的存在,事实上不承认历史有必然性而只承认或然性,结果仍然把世界的整体性破坏了。我们这本书则将两个坐标视为历史的两条主线,是它们的交织和推进形成了“世界史”。
作为历史研究,《新世界史纲要》用历史学的实证方法来说明问题,而不是用逻辑或纯理论思辨来进行论证。历史学就是历史学,新的知识体系要用知识本身来说话,而这些知识必须是历史知识,也就是历史事实。我们相信在构建新的世界史知识体系道路上只迈出了小小的一步,但相信今后会有更多的人朝这个方向迈步。
(作者系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