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儿的人家,家家户户有炒米坛。
每年夏秋之际,奶奶就会蒸好糯米,制成阴米。为什么是阴米呢?蒸熟的糯米要摊凉,盖上布罩放家里阴几天,搓散后再晒。太阳不能太大,大了阴米开裂,炒时易碎。叫阴米,还很符合事物阴阳两面的道理。
阴米不光是炒炒米的原材料,还可以磨成糯米粉。开水冲调,加点糖,拌拌就可以吃。也或者,用阴米炖成食物。在我的味觉记忆里,一直缭绕着一种香味。四五岁时,母亲做过一样吃食,用阴米炖猪肠。我从外面回来,香味直扑,飘进心里,存了几十年。
一进腊月,家家户户准备炒炒米。炒炒米要点手艺,不是每个人都会,但不会的可请邻居帮忙炒。反正过年,家家都要有。听说检验最高级的炒米师傅,是看她能不能三次之内把炒米从锅里撮出来。
炒炒米,讲究时辰。俗话说:炒七不炒八。炒晚了,别人会笑话。也或者,灶王爷不同意,他也得收工过年。也不能炒得太早,要选在老鼠嫁女儿之后。如果在老鼠嫁女儿的当天炒,炒米就会被老鼠偷光。
奶奶选一个日子,端出早就蒸好晒干的阴米,拿出芦柴帚子,翻出积年的黑沙,洗净晾干小竹篾撮箕。沙很一般,做房子的黄沙即可。但是制作成炒米沙,却很讲究。先把沙从竹篾撮箕里过一遍,落不下去的不要。冲洗干净晒干后,用油炒,炒过多次后自然变黑。
炒米是孩子们最充足的零食。小时候,我既盼望炒炒米,又怕炒炒米。怕是因为,炒炒米那天,必由我来喂火。别看是简单的事情,对于孩子来说,也不容易。火喂急了,炒米糊了,少不得挨奶奶一顿数落。再说这炒米一炒就要炒够一家人吃大半年,不是一两个时辰的事情。
那天,我哪也不能去,老老实实坐在灶旁添火。炒炒米的火候很重要,奶奶边炒边指导。米放进去奶奶炒着的时候火不能添得太旺,不然就糊了。撮起炒米,却可以烧得旺些,把锅烧辣(烫)。现在想来,炒炒米要的是那个热锅,米倒进去“刺啦”一声,膨胀开来。
掌握不好火候,奶奶边炒边呵斥,我边喂火边嘀咕:我喂不好,那不要我喂最好。其实,炒炒米最好的搭档是婆婆喂火媳妇炒。婆婆炒了一辈子炒米,从第一线退下来,她知道什么时候火该大,什么时候火该小。
妈妈走了,奶奶没有炒炒米的接班人,她退不下来。每年炒炒米,奶奶炒得心急火燎,我喂得垂头丧气。
吃过中饭开始,一直炒到天黑。炒完炒米,我和奶奶脸上红通通,身上灰扑扑,筋疲力尽。走到屋后,吹几阵凉风,吸几口凉气,和伙伴们说几句话,心才明朗起来。
那几日,小街上,到处弥漫着炒炒米的香味,到处能见着被灶火熏烤得红光满面的脸庞。炒炒米是年货中的一项重头戏,炒米炒好了,主妇们也就轻松了一大截。
炒米摊凉后倒进炒米坛子,用塑料纸一隔,上面压块砖头。那时没多少东西可吃,满街跑的孩子,端一茶缸炒米,嚼的格格响,就是高兴事。倘若有黄砂糖,拌在炒米里,那味道就绝了,仿佛吃着糕点。
现在想想,炒米也并不是什么美味佳肴,越嚼越没味。冬天饿得快,农村里吃食少,家家都准备一些,方便快捷的填填肚子而已。再说孩子哭了,总要个东西哄哄。
炒米可以就这样脆脆地嚼,也可以加糖用开水泡,牙口不好的老人喜欢这吃法,湖南湘西一代,管这叫“阴米茶”。读过板桥老先生的一句话:“天寒地冻时,穷亲戚朋友们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我的故乡,没有这样吃泡炒米佐以酱姜的习惯,却能在里面加盐加猪油。
吃炒米,还有一绝。故乡家家户户煨瓦罐萝卜鸡汤。吃完鸡肉和萝卜的鸡汤,丢几把炒米进去。不用说,那味道,自己去想。
一直不知道,故乡还有一种特产,叫蒸谷炒米。那个年代的晚稻,似糯米,白饭也能吃几碗。把刚刚收上来的晚稻泡好,蒸熟,壳米缠在一起粘粘糊糊,晒干之后一坨一坨。把石磨的轴心做一个处理,不让它太使劲,用来把晒干的蒸谷拖散,让它们壳米分离后用米筛筛。筛出的米,再来炒炒米。
蒸谷炒米是黄色的,吃起来比白炒米更有嚼劲,也更香,滋味和营养更丰富。蒸谷炒米,工艺比较繁琐,我出生成长的年代,它就已经绝迹。如今,那糯糯的晚稻米也绝迹,蒸谷炒米,成了江湖上的传说。
现在,故乡炒白炒米的风俗依然在延续。不用等待过年,随时想吃随时买。城市里的超市,也有它的身影。只是奶奶,已离世多年,我再也吃不到和奶奶一起炒的炒米。也想起那些年,奶奶炒好炒米,坐下来捏着膀子半天起不来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