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寒冬腊月,准备拓豆皮。小街里的人家,大抵心知肚明,拓豆皮从哪一天开始。但也知道,不能同一天进行。磨浆要用石磨,石磨不是家家有,得轮着来。拓豆皮,不是人人都会,请师傅,也得等师傅空出时间来。
那年月,粮食金贵,拓豆皮的米,全是平常积攒的细米。细米沙粒多,淘细米既要耐心又要技巧,那手腕的姿势,无法用语言描述。再拿出积攒的绿豆黄豆,也或者高粱。按七比三的比例混合,泡好。其中,以绿豆最佳。有绿豆做成的豆皮,成型好,有嚼劲,不会煮成一锅羹。最后,从菜园里采一筐青油油的冬白菜,挑几片最清幽最肥厚的叶子,切细剁碎,倒进泡好的米中,一勺勺喂进磨眼,随着磨盘的转动,流出来的米浆带着淡淡的绿色,仿佛压碎了翡翠一般剔透。秋妈妈说,白菜叶,放进米浆,不仅仅调色,且还增味。
米浆备好,秋妈妈开始拓豆皮。火候很重要,由秋秋的奶奶坐在灶口把控。老人膝盖上坐着个小孩子,一边递火,一边逗着:虫虫乖,虫虫走,虫虫不咬伢的手……大门外,晾晒豆皮的芦席,为了防止馋猫好吃狗偷袭,架得高高的。
一年才有一次,孩子们早就想吃豆皮了。灶台上摆着一大盆米浆,秋妈妈拿出葫芦瓢,舀一瓢浆,贴着铁锅,均匀敷一圈,再拿出蚌壳,用背部调理漏洞,刮匀米浆。熟了,秋妈妈端出早就炒好的咸菜豆腐干,也或者糯米鸡蛋,往豆皮里倒匀,再包上。有拓破的,拿出来,切成丝,用大蒜一炒,更香。再或者,在下锅的时候调上一点盐,拓好后,拿出来直接吃。米,杂粮和菜叶结合的味道,原汁原味。
吃到嘴了,孩子们才有力气帮忙干活。这时,秋妈妈吩咐,这一锅送给谁,那一锅送给谁。在乡下,这叫还嘴帐。前天吃了谁家的,得还回去。昨天吃了谁家的,也得还回去。谁家还没做呢,让她家的孩子们也尝尝鲜。送给别人的豆皮,那一定得是拓得最好看的。
在我的家乡,有一句俗语:隔壁三妈拓豆皮——痴指望。那个年代,真是这样,谁家拓豆皮,孩子就痴痴指望着有热豆皮送来。
该吃的,吃了。该还的,还了。该送的,送了。接下来的豆皮,才能用筲箕弓着的那一面端着,倒进准备好的芦席上摊开。豆皮在锅里成型和成熟非常快,我们几个孩子,一人端一个筲箕,厨房到门口,门口到厨房,穿梭一般。还要注意偷吃的小猫,跳高望远,是它的特长。
秋妈妈是拓豆皮的能手,那几天,她没有闲时,被人抢着请去拓豆皮。这个活既累又需要技巧,豆皮要大,不能生不能糊。豆皮要薄,还不能有破洞。灶火的大小,锅里的温度,用浆的多少,闭锅盖的时间,从锅里揭起豆皮来。或许是这活儿太耗精神,会的总是会,不会的,也不想着去学它。
晾着的豆皮,要切成丝。晾得太干,容易切碎。太湿,粘粘糊糊。半干不干时,秋妈妈收下豆皮,开始切丝。切豆皮要刀功好,手脚麻利,这样切的豆皮粗细均匀,晒得七弯八翘。
晒豆皮真热闹,偌大一个禾场,被家家户户的豆皮铺满,接受阳光和空气最后的浸润和塑形。谁家豆皮贴的厚,贴的薄,贴糊了,谁家豆皮切得均匀,谁家豆皮掺的绿豆,或是菜叶,也或黄豆,一览无余。人们评头论足,有时争得面红耳赤。小孩们也不甘示弱,纷纷吹嘘自己家的好看好吃。麻雀精明,趁着豆皮未干时成群结队地过来偷食。它们虽精明,却并不知道怕死。小孩们拿着弹弓,一打一个准。
干豆丝,在平原地带,就是北方人的面条。可以放很久,绝不会生虫。干豆丝,有很多种吃法。过年蒸肉,泡软它,做底子,肉香融进豆皮香,温软,却不失嚼劲。想炒着吃,那得多泡会。也或是正月里来客,切几片腊肉,和豆丝一煮,加些冬季才有的黑又白,稠稠香香。
黑又白,是一种青菜,叶子绿得发黑,菜梆白得如雪,有甜味,和豆皮搭配,一绝。
进了夏季,忙时,田里收工回来晚,拿它煮满满一锅,是一家人的晚餐。当然了,如若城里有亲戚,用豆丝作为礼物相送,也是再好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