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金钢其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954 次 更新时间:2023-08-12 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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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金钢其、鸭子、麻花子……金钢其,鸭子、麻花子……

孩子的耳朵听事,玩的好好的,隔老远听见叫卖声,一溜烟各自跑回家,拽的拽妈妈的衣服角,扯的扯奶奶的围腰带。

这三样东西,是面粉制作的零嘴儿。麻花不用说,人尽皆知,有悠远的历史感。金钢其和鸭子,名字很有个性,一听就没有经过传承,也不会流行。

经过传承的,就算当初的名字不好听,也会一步一步变得顺口。而往往太个性化的东西,流行不开。

我家的邻居张爹爹,就是这两样吃食在我们小街的制作者和终结者。

张爹爹在饮食店里,贴了几十年锅盔。常年揉面,在炉膛里伸进伸出,他的手和别人不一样,呈猪肝色,有力量。他的脸,可能是火光经年的映照,仿佛四季都在炎热的太阳下晒着,且紧绷绷的没有一丝皱纹。

常年在炉灶旁工作的人,皮肤有一种天然的保养。这不是随便说的。认识一位做馒头生意的老板娘,一年年一天天被蒸馒头的水汽滋熏,她的脸比同龄人用几万元护肤品涂抹出来的还要亮泽。

张爹爹幼时家贫,兄弟姐妹多,没有读过书。十三岁时,去当地一位面食师傅家做学徒。学手艺,不要费用,但得帮师傅干活。师傅也不会手把手教,让你自己看。看似不经意的吃食,张爹爹学了三年。三年,手艺学成,还不能自立门户,得在师傅家无偿劳作一年,算是对师傅的回报。

俗话说:勤行,勤行,一年三百六十日早床。旧社会,勤行就是专做面食生意的店铺,早中晚供应。勤行大多设在中心繁华路段,有三到六个品种,六到十个人手,大师傅两三个。这种店铺,不是人人可开。穷人,手艺再好,也只能进去当帮工。要不,就自谋生活。

张爹爹有手艺,却不能进勤行当大师傅。想开店做吃食,街上已有的锅盔包子,张爹爹不能再做。他挖空心思地弄懂了烤制金钢其和鸭子的方法。筹措一点小本钱后,开始经营。晚上,一家人围在煤油灯下把金钢其和鸭子做好。第二天,张爹爹挑着担子,走村串户叫卖。这食物,脆香,是哄孩子的佳品。

解放后,勤行改作熟食业。合作化后,又叫饮食店。张爹爹的面食手艺远近有名,被招进饮食店,专事贴锅盔。那时,我们两家是邻居,我母亲和张爹爹的女儿又要好。去买锅盔,张爹爹给我们开后门,贴满麻的,还额外刷层糖稀。

老伴儿去世早,张爹爹一直和独生女儿住在一起。退休后,爹爹闲不住,决定操起老本行,在家里做小吃:金钢其和鸭子,外加麻花。

金钢其和鸭子,同锅盔如出一辙,从桶炉里烤出来。桶炉有天炉和地炉之分。天炉,在头顶的墙壁上,工作的时候,手臂向上扬,眼睛往头顶看。地炉,也就是我们平常看见的锅盔炉子。做这两样吃食,得定制一把大火钳。不光能夹煤,还能铲下和取出桶炉里的食物。

地炉糊好,火钳做好,张爹爹开始退休后的火热生活。说火热,一点儿不夸张。不大的一间屋子,生一个炭火桶炉,常年热热乎乎。记忆里,一年最热的三伏天,张爹爹才歇业几天。他收拾收拾,去皂市走亲戚。

面粉,是现在的叫法。过去,将自产的小麦用手推石磨磨出的粉叫小麦粉子。街上卖的是由大磨和驴子磨出,叫灰面。后来,由磨面机生产的叫洋面。那时候,还有火柴,叫洋火。瓷盆,叫洋瓷盆。铁碗,叫洋瓷碗。茶缸,叫洋瓷缸子。

这营生,得多有几个人做事。女儿女婿要上班,只一个孙女当下手,忙不过来,作为左邻右舍的邻居,去帮忙,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小孩子,谁想做事呢?开始是新鲜,觉得有趣。后来成了习惯,不去不好。再说张爹爹家书报多,可以常去翻看。高压锅做出来的饭香,可以在他们家吃饭。再说,还有铲破的金钢其和鸭子,是诱人的零嘴。

多年后,总想奶奶的灶火焖出的锅巴饭,那才是人间美味呀。天知道,当初竟然鬼迷心窍,馋张爹爹家的高压锅焖饭。不过,张爹爹的菜做得确实好,一盘煎豆腐,总也不能忘。写到这里,猛地想起一个话头:张爹爹家饭菜好吃,未必没有串味的功劳。他家满屋缭绕着烤金钢其和鸭子的酥香。

到了周末,张爹爹会多和一些面。吃过早饭,写完作业,就自动去。一张课桌那么大的桌子,我和莉莉各坐一头。张爹爹拿出一团用老面调和发酵再用碱揉捏过的中性面团,麻利地搓成条,揪成一个个挤子,裹上面粉。我们拿起挤子,按成一个个小六角形,如同花瓣,这就是金钢其的雏形。或者把挤子搓成条,一挽,一按,成一个形状。从炉子里取出之后,在头尾两处点红点。

一下午的活,枯燥无味。见我们坐立不安,哈欠连天,张爹爹给我们讲故事。老人常年常日在炉子旁忙碌,火气重,他的喉咙嘶哑。有时讲着讲着,话音儿出不来,就大声地嗽。

做好的成品,张爹爹迅速贴进桶炉,盖上盖子。几分钟后,焦香味满屋跑,冲向屋外,飞得老远。刚拿出来的金钢其和鸭子,并不脆。把它们放在一个专门的箩筐里。这箩筐,篾片编织,刷一层桐油,还有盖子,别致的很。在里面慢慢凉透后,才酥脆起来。

冷却后的金钢其,冬天拿在手上,如铁片。一咬,梆梆脆。现在想起,之所以叫金钢其,即是取其冷硬和表面烘烤出来的金黄。叫鸭子,其实是简称。取其形,像小鸭划子。鸭划子,就是最最简单的小船。

那时期,孩子们不知糕点为何物,得一个金钢其和鸭子,是不容易的。拿了它,一点点啃,如同刮墙灰,嚼得满嘴溢香。

在我的故乡,孩子不听话,大人会说,小心给你一个“金刚其”。手指弯成的形状,比如成吃食“金刚其”,是取其形状,也取其坚硬,敲在头上疼。

吃食做好后,不需要张爹爹像年轻时那样,自己挑担叫买,而是有生意人上门来捡。捡,不是地上捡的意思,而是故乡的俗语。来批发金钢其和鸭子麻花子的小生意人,不说买多少个,而说捡几元钱。一元钱,可以捡五六十个。

他们头挨头,各数各的数字时,我们不能出声,免得打扰他们,又要重来。如果来人捡的多,张爹爹会额外加几个,作为奖励。

生意人捡回去这些食物,小担子挑着,走街串巷,赚点脚手功夫钱。没钱买的孩子,翻出家里的鸡毛鸭毛鹅毛,也或者鸡肚鸭肚乌龟底板甲鱼壳子等找生意人换取。

后来,各种各样的饼干和点心从城市进入乡村,挤垮了张爹爹的生意。这两样吃食,在小街消失。最迟只有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在知情人的提示之下,或多或少的,有点金钢其和鸭子的影儿在心里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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