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的什么呀?”
“油糍粑。”
“好不好吃?”
“好吃。”
“在哪买的?”
云生的回话还没出口,只见哥哥好像从天而降一般立在面前。他黑着脸横着眉,一把拧住云生的耳朵,把他拖回了家。接着是母亲一阵数落:“好吃东西,丢人现眼。”
糍粑是众所周知的食物,很平常。乡下过年,家家户户都做,不见得多好吃。有的人家,浸在水缸里,直吃到立夏时分。但油糍粑不同,里面包着一团绿豆,油锅里炸熟,味道大不一样。
出家门一转弯是小街的交易所,华妈妈在交易所门口架炉设锅炸油糍粑。云生明明知道,却故意缠着小伙伴设问。他是馋的,怪不得母亲骂他。那情景有趣,时隔多年,还是小街人心中一块心酸的笑料。
这其实不能怪云生。虽说它是故乡一年四季里每天都有的一道早餐,但却不能经常吃到。且不光云生一个人馋,大人们也馋。华妈妈装钱的木匣子旁,摆着一叠书本裁剪成正方形的纸。也有时候,是一叠撕成块的荷叶。赵伯或者李叔过来,拿起一片荷叶,接着华妈妈夹过来的油糍粑。华妈妈会意,在匣里置着的小本上记一笔。这些赊账,往往要等到卖粮或卖猪,方能还上。
儿时,总听大人们苦口婆心地说:“见别人吃东西,不要站在旁边看,更不能找人讨要。别人给你,要懂得矜持,不要马上去接。否则,人家会说你好吃佬。”这样的忠告,足以说明,大人们也生过这样的馋心馋意。
我和华妈妈的女儿要好。星期天,懒怠不想搓草绳,就避了奶奶躲去华家玩。华家兄弟姊妹多,她先是洗一家人的衣服。满满两桶,拿扁担挑了去河边浣洗。回来后,赶紧把母亲泡好的绿豆蒸上,熟后晾冷捏成小团。我们捏着捏着,有时也会吃一个绿豆团。
那滋味不好形容,我一往而深。若干年后,一直喜欢喝绿豆沙,吃绿豆饼,或有关于绿豆的食物。
看着时间,该蒸糯米。这时候,可以得空玩一会捉迷藏的游戏。七八个孩子疯闹,个个房间窜,张张床上爬,弄得凌乱不堪。
等糯米上大气变成香喷喷的糯米饭时,华妈妈从集市回来了。她放下担子,看看屋内,也不恼,也不坐下来歇会,赶紧把蒸好的糯米饭倒进大石臼,喊两个儿子过来捣。捣碎的糯米要趁热揪团揉搓,不然,凉了发硬减了黏性。
揪一坨糯米,包进备好的绿豆团,捏圆搓匀,一个个在大簸箕里摆开放好。糯米的玉白和淡淡的绿意,使那些糍粑,像一块块圆玉躺着。
做糍粑再忙 ,华妈妈也不会让孩子们插手。糯米和绿豆是熟的,米香豆香扑鼻,她怕孩子们把持不住。很多个薄夜时分,我从华妈妈家门前过,总是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灯火里包糍粑。
那年月,华家虽然吃商品粮,却没有正式工作。孩子大人,八口,就靠着这一块块糍粑,支撑着。
爷爷在集市上卖豆芽,只逢周末,我必是早早起床赶去爷爷的摊位边站着,帮他算账找零。卖完豆芽,爷爷冲着对面的华妈妈喊,拿两块油糍粑,等下再给钱。再对着左边的米粑师傅说,要两对刚铲出来的焦壳米粑。
油糍粑和米粑,天作之合。都是圆的,米粑稍大些,把油糍粑夹在里面,一捏,微微刺响。双方的热气油气融合,米香豆香混杂。咬的时候,嘴巴必是张大些,两种食物同时咬住。
再好吃,也不能尽兴吃。很多天才能吃一次,嘴巴总悬着。有时看见别人吃,虽不像云生那样馋在表面,惹哥哥打母亲骂。但小小的心里,还是馋得慌,且立下志愿:长大后卖油糍粑,搨米粑,吃它个够。
多年后,理解了云生。他那样刨根问底,也是解馋之一法。虽说没吃到,但他盯着,有香味吸入鼻腔流入肠胃。再通过好吃的语言在舌头打转,仿佛真吃到了一般。主持人赵忠祥在他的书里说,儿时家里穷,每见邻居炒葱花鸡蛋,他赶紧端一碗白米饭站在楼道里就着那香味儿下咽,也是这个理。
孩子见到食物,没有不想吃的。那些不追着问的,赶紧走开的,假情假意客套的,是被迫,是克制,是怕丑。饶是如此,每一个人, 回顾自己,心中都会闷着几件关于馋的臭事。
或许太多人和我一样,儿时的油糍粑没有吃尽兴。现在的故乡,过年时,有的人家,绿豆糍粑是必办的年货。做绿豆糍粑有很多窍门 ,糯米里掺适量的粘米,让它又弹又韧。蒸熟的绿豆捏团之前得调味。最好是家乡的菜籽油,把糍粑炸得通体酥黄,映衬着内里的绿。还有一点,是我想当然:糯米不用捣得太碎,有残留的米粒,炸出来的糍粑,布满小鼓包,糍粑显大不说,还有嚼头。
好友秋秋,逢年要做上几百个,自家吃或馈赠亲友。她许诺过,今年我也有。正月初八那天,一盒子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糍粑来了。她说,这次管我吃够。我一边应着,一边遗憾连连:有了油糍粑,却没有焦壳米粑来包。
一过经年,想着华妈妈的糍粑,想着她的不恼。那天,我们把屋子弄得那样乱,她应该大发脾气才对。
我是个急性子,很多年里,每当有什么烦心之家事,就想起华妈妈。三百六十五天忙碌的辛苦营生,还有五个孩子要操持,却总是一脸平和,轻声细语。
有时,和华说起,她便一笑,陷入深深的伤感。华妈妈去世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