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儿,汤圆叫作喜团。不只煮着吃,而且蒸着吃,蒸汤圆叫做蒸喜团。喜团,可以理解,团圆喜乐。只是奇怪,故乡家家户户制作汤圆,元宵节那天却并不吃,而是蒸月半粑粑。
吃喜团,在农村,不是稀罕物。但蒸喜团不同,平常日子里不会有。只是哪家新媳妇生了孩子,第九天,娘家人去“送祝米”才能吃到。
送祝米,娘家人挑着一担摇窝(孩子睡的小床),摇窝里摆着给孩子一年四季的里外衣裳。另外,还得挑一担吃食。吃食里有母亲酿的一盆米酒,外加补养身体的糯米和面条,还有几只老母鸡。送糯米,有很多种意义,有一说是为给孩子讨吉利,谓之“禄米”,这个我信。粮食是土地的图腾,是自然哲学的指南针。既平凡,又伟大。土地上的人家,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送面,好理解,长命百岁。
路人看到这样挑着满满一担,后面还跟着一长队奶奶大婶,手里牵着孩子,胳膊上款着篮子,篮子里装着布料鸡蛋,就知道,这是娘家人去送祝米,少不得要吃蒸喜团。他们一边这样想,还一边抻着颈子看,嘴里评论着:啧啧啧,的确良花布真好看。
娘家人到了,婆家自是倾其所有的招待。那时候,送祝米的酒席是三样,先是蒸喜团,然后四盘两碗,最后是重头戏十大碗。
喜团要趁热吃,刚刚出锅的蒸喜团连着蒸笼一起放在桌子上。揭开笼盖,热气和着糯米的清香味儿四散开来,直往客人的鼻子里钻。一个个喜团雪白玲珑,晶莹剔透,灵灵醒醒卧在白净的纱布上。夹一个,在主人事先摆下的碟子里蘸一点糖,温软甜糯。
物质匮乏的年代,对不知何为糕点的乡村孩子来说,蒸喜团既饱了眼福,又饱了口福。
大人们知道,喜团不能多吃,只象征性夹吃几个。待会还有十大碗呢!那才是酒席的主角。孩子嘴馋,看见光洁白润的喜团,不停揪着怂着母亲的后背。当着满桌客人,母亲不好劝说或呵斥,只得一个一个往孩子碗里夹。
下午,十大碗上来,吃多喜团的孩子也就吃不下难得一见的鱼肉。也或者勉强吃了,回家路上冷风一吹,晚上睡觉,肚子“咕咕咕”叫。母亲又怨又心疼,煮一个鸡蛋,在小肚皮上滚来滚去。
蒸喜团,看似平常,做起来不易。小时候,见过爷爷奶奶制作喜团。泡糯米,糯米里面还得加适量的粳米。然后磨,吊浆,盖上布敷一层草灰吸水,要几日功夫,很费事。而这蒸喜团,恰到好处的绵软,又能夹得起来,蒸的时候还不能粘纱布,恐怕不仅仅是费事,还要技术。
尔后多少年,吃过各色各样带着馅儿的江南特色汤圆,都觉得不如故乡的白汤圆好。也让我明白一点,食物的本味儿不可忽略。
多少年了,这蒸喜团,就像卧在蒸笼里一样卧在我心底,实在想的时候,就跟身边人说起蒸喜团的故事。他不信,说汤圆哪有这样用来蒸着吃的?那么软,一夹不会成两半掉落而难堪吗?只好哑口无言,我不能马上蒸给他看,也讲不出蒸喜团的一二典故,只能默默地理解:故乡有蒸菜的习俗,将汤圆蒸上,家有喜事时当作一道点心款待客人,是顺理成章,触类旁通的事情,是格物致知的民间智慧。
见我念叨多了,再说起蒸喜团的故事来,他不再怀疑,而是说,那我们蒸一次试试。我又赶紧制止。一是觉得蒸不成功的概率很大,二是久远故乡的味道再也蒸不回来。
说的这么诱人,其实也没吃过几次。
那年夏季的一天黄昏,爱姐姐的丈夫匆匆赶到田间,给岳父母报喜:爱姐姐生了一个男孩。
爱姐姐的妈妈听了,心里一喜。生了男孩,预示着女儿在生育问题上没有了压力。她赶紧走上田埂,洗洗手脚,和女婿一起回到家中,给自家亲戚们发红蛋。
发红蛋,是一种传统,说法不一。有说妇女生孩子和母鸡下蛋如出一辙,把蛋染红,用以通报喜事。也有说,孩子诞生,“诞”同“蛋”音,染个红色,喜气洋洋。
到了第九天,奶奶腾出缝衣篓子,轻轻摆放一个个鸡蛋。“九”,数字中的老大,又同“久”音,是最好的日子。
我和妹妹都知道,这是准备送祝米。而且,奶奶脱不开身,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俩。这天,通往爱姐姐家的田埂上,一行人挑着款着,兴高采烈着,去吃喜团。
故乡还有一种喜团,糯高粱做成,红色,吃起来是另一种滋味,更独特。
就是这屈指可数的几次品尝,就再也忘不了蒸喜团。日日想,天天念。如今的故乡,生活条件改善,送祝米再也不用挑,以车代步。蒸喜团的习俗,还有。故乡的餐馆饭店,也一直保留着这道点心,随时供应。可不知为什么?我总是碰巧吃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