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鸡蛋糕,大家就会联想到那种圆的方的松软的点心。不,不是的,我故乡的朋友会知道,它其实是一道菜,可上筵席的菜。
乡下人家,家家喂鸡鸭,鸡蛋是很平常的东西。其实不是这样。我小时候,吃和鸡蛋有关的食物时,不是家里有客,就是在别人家做客。再或者生病,特别的慰问。也或者奶奶突发兴致,犒劳我们。
鸡蛋都去哪儿了呢?灶台上的油盐酱醋,烤簸里的针头线脑,大多靠卖鸡蛋。我把“针头线脑”当词,心有几分虚。针头好理解。线脑,不好理解。“脑”字,到底对不对?我并不知道。不明白却要用?是因为它是奶奶们嘴里经常的念叨,是旧时光里遗落的字字珠玑。
那时候,这样认为,并不是对鸡蛋有多么牵肠挂肚。就算不吃,也有得看。后来条件好了,鸡蛋随便吃,更算不得什么好菜。蒸的,炒的,煮的,卤的,和韭菜一起煎的……
有很多食物,或许地理环境和风俗民情的原因,这地有,那地却没有。而鸡蛋不同,天下皆有。但我走过很多地方,却并没发现,鸡蛋有这样的吃法。
那一年,姨婆的孙子做十岁,奶奶和我去做客。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记忆里是这样的画面:在桌子上坐着好好的,突然起身去了厨房。灶上的大锅里,一块块菱形蛋糕,在汁水里咕咕着,香气四溢。我又回到桌上,鸡蛋糕端上来,堆起来一碗。很好看,蛋糕的明黄,木耳的乌黑,黄花菜的棕黄,大蒜的青绿。
明明没有肉,吃出来的却是肉味。
说起这道菜,我在想,自己为什么没有做过十岁?立刻黯然起来,以为是母亲不在家的原因。又一想,不对,故乡只有男孩才做十岁。或许不是故意重男轻女,而是经济条件太差之下做出的含有重男轻女意味的抉择。
后来,再没吃过这道菜,只在味觉的仓库里储存着它。过去,若有若无地想,觉得不过就是鸡蛋。最近,时时深入地想起,它在心里的份量越来越重。
人世间很多事情,是有时间和岁月的酝酿,才变美的。也就是说,你若只责怪时间无情,老去容颜,冲淡往事,那证明你还没有成熟,没有发现时间的有情。
一天,我突发奇想,决定做一道蛋糕菜。虽能按图索骥,大致估摸,但又觉得,或许还有诀窍。拿起电话,问询故乡的朋友。
七八个土鸡蛋,破壳入碗,不停搅拌,如同打蛋器那般把蛋液搅出泡沫来。锅倒油烧热,蛋液倒入锅中,尽量不要铺太开,往中间匀,让它厚实起来。翻面是技术活,得小心。鸡蛋饼煎得又黄又厚时,盛出来。热切,破了不好看。放冷,一块块切成菱形的样子,加葱姜蒜黑木耳黄花菜烩制,保留一些汤汁。鸡蛋的鲜味很浓,少许白糖,提它出来。
我学着这样子去做,却做不好,做菜要有想象力,要舍得尝试。或许,做的不够,想像力不够。煎成的蛋饼,切出来的菱形,不是残破就是歪斜,且没有记忆里的厚大。
我坐下来想:记忆里的那块蛋糕,不会那样厚大,那样齐整。我保留的是一个儿童的眼睛里看见的画面。孩子,看什么都是大的。一斤重的鱼,记成半人长。指头粗的鳝鱼,说有碗口粗。家到学校的那段路程,并不远,在记忆里,山长水远。
这或许就是记忆的错觉。没有别的,是让我们记忆生命中的好,从而更爱往事,更爱世界。就像尼采说的:站在远处思索观察,就能让各种事物变得更加美丽。
同学说,现在的故乡,筵席上,依然还可看见这道菜。鸡蛋便宜,满满一大碗堆着,好看而又实惠。而大家,也正好喜欢吃。
一直以为它已不在人世。原来,它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