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地方,方圆几里就一个豆腐坊。
上学放学,往豆腐坊门口过 ,豆香飞扬中,总冷不丁听到一声声苍凉地吼声,撕心裂肺 ,荡气回肠 。那是拉磨的驴子在叫唤。它辛苦了,想起远方的亲人和朋友。对着天空,做一个深情的瞭望。
驴子,我们叫它“马”野外随处趴在地上像蜘蛛网似的草,驴子最爱,我们叫它“马草”。驴子,大家都说它蠢,说它丑,说它的叫声似哭,但它的屎好看,圆溜溜,光滑滑。人们形容人和事物虚有其表时,大多说“驴子屙屎外面光”。
一到周日,我们几个小伙伴必是起得早早的,去汉北河扯马草。汉北河连通汉江,属于人工河。
那里有高高的堤坝,水草丰美。站在大堤上遥望,河流一直往前延伸的地方,叫汉口。
我们舍近求远,跨县越镇,是想扯到又肥又长的马草,可以多换钱。风景独好,我们边扯边玩,一直到太阳偏西行走,才捆好马草回家。走在路上,又累又饿,想到背上的马草,换来的钱可以让奶奶高兴,不禁又加快脚步。
马草离开土地久了,会憔悴。驴子不爱,也短秤。因此,我们要直接去豆腐坊卖掉它。新鲜肥嫩的马草,老板看了喜欢,给的价格是三分一斤。换的钱,加上粮票后,可以买两个锅盔。拿到钱,飞快往家跑。
进去卖马草,可以亲眼看看驴子。它瘦骨嶙峋,带上嘴笼,正打着转。身子僵硬机械,蹄子在地上噔噔响,打着颤。稍微慢一点,必是一鞭子抽在身上,回声在空中旋转半天。
乡下有个习俗,一到过年,家家打豆腐。一个豆腐坊,这么多户人家集中打豆腐,忙坏了老板和骡子 ,忙坏了家里的大人们。腊月,冬雨多,人来人往,忙坏了通往豆腐坊的那条小道。
泡好黄豆,男人挑着黄豆去豆腐坊排队。女人跟在后面,夹着铺盖。黄豆挑过去,说不定半夜才轮到。带上被子,可以靠着睡一会。这时间的野地,没有马草可扯。驴子饿了,只能嚼干草。越到过年,驴子越瘦。
豆腐加水磨成浆,倒在一口大铁锅里烧,烧好后,把水隔离出来。这水,有天然的去污功能,挑回去,清洗过年的被褥床单,不用再给洗衣粉。顺便还给孩子洗澡,皮肤光滑,来年夏天不长痱子。
豆腐坊有一个专用量词,叫“活”。也就是说,人们去打豆腐,一家打一个活,也或者两家共着打一个活。一个活有自己最大的限量,黄豆定量,出多少豆腐千张,有极其准确的标准。
爷爷生豆芽菜,豆芽菜对黄豆的质量要求高,破的烂的残次品放进去,不仅生不出芽菜,还坏一缸豆芽。黄豆买回来,要挑拣,烂的扔给鸡吃,破的小的残次品,爷爷攒着,过年打豆腐。它们出浆率低,为了保证豆腐千张的量,得比正常黄豆多出二分之一,工钱也理应多出二分之一。
轮到我家打豆腐。爷爷给师傅打下手,又是加火,又是拍荡,又是点卤,和驴子一样,忙得团团转。我们小孩子,围着看热闹。一堆堆豆渣,像稀屎,奶奶嘱咐,不可瞎说。豆腐有灵性,偏爱洁净,听了不干净的话,就成不了豆腐。奶奶还说,有一年,成成家打豆腐,成成说了豆腐娘娘不爱听的话。那年,他们家硬是没吃上豆腐。
这话,我们信。豆腐,是重大的事,我们当然不可乱说话,只等着吃喝。出豆腐花的环节,爷爷给我们装满满一茶缸,加红糖,喝得走不动路。豆腐成型时,热气突突,拿一块放碗里,加酱油和葱花捣碎,是难得一见的美食。
豆腐挑回来,奶奶把它分成两份,一份做腐乳,一份过年吃。腐乳是文雅的叫法,我们直接说烂豆腐。这是有道理的,瓜果蔬菜变色变味,就是烂了。豆腐,变色变味,也是烂了的意思。不过,豆腐烂了,没有毒,且富含着豆类才有的各种营养物质。
做腐乳的豆腐,切成小正方形,用芦席或者团窝晾晒,表面干爽结一层白霉后,一块一块码进坛子里,一层一层洒上盐和辣椒,最后再倒入少许食用油,封口。放置到春天,菜园里青黄不接时,拿出来佐饭。又辣又咸,又臭又鲜。
另一半豆腐,用清水漂在水缸里 。我们在外面疯饿了,回家,四下一望,见奶奶不在,赶紧去水缸里揪一块豆腐放进嘴里,透心凉,开胃,更饿。
豆腐打好,年肉备好,日子进入过年的氛围。天气冷,家家生暖锅炉子 。名字好听,其实是简易的铁灶,烧木材。暖锅里,咕咕煮着大白菜和豆腐。一家人围着,热气腾腾,就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光,最好的营养。
正月里,亲戚来拜年,煎豆腐是一盘菜。奶奶煎豆腐的手艺炉火纯青。什么样的形状摆进锅,什么样的形状盛出来。两面明黄,如被阳光照着。撒着细碎的大蒜 ,色泽诱人。
为什么叫一个“活”的豆腐?若干年后想,或许就是一个工的意思。
豆腐是家常菜,哪个地方都有。可我,再也吃不到故乡的豆腐。那豆腐,每一个环节,都依循着传统的工艺。每一个环节,都凝聚着自然的精华。
那样的豆腐没有了 ,那样的日月也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