鲊辣粑,是我故乡的一道下饭菜。这菜名不好写 ,写出来不好看。不好读,读出来不好听。
“鲊”字,带着鱼旁,说明它最初和鱼有关。云南昭通有个龙氏家族,旧时颇有名望。龙氏家祠里,挂着一块匾,上有蒋介石书写的四个大字:封鲊丸熊。这个四字词里,包含两个典故。其中一个,和鲊鱼有关,说的是东晋时代陶渊明的曾祖陶侃的故事。
陶侃幼年家贫,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长大后的陶侃去了外地,谋得一个管理渔业的小官。那里鱼多,也流行鲊鱼,味道非常好。陶侃孝顺母亲,托人捎去一坛鲊鱼,希望母亲也能品尝到鲊鱼的鲜美。母亲收到后,开坛一看,马上就明白过来。她没有品尝,而是封好坛口,交给来人,顺便修书一封,让他带回去给陶侃。
陶妈妈在信里写道:“汝为吏,非唯不益,乃增吾忧也!”意思是说:你当了小官,利用职务之便把公家的东西拿来给我,我不但吃不下,反而还增加了忧虑。陶侃收到母亲的回信和退回的鲊鱼后,非常惭愧。
过去没有冰箱,鱼不好存放,鲊是一方。生活是触类旁通的,人们不光鲊鱼,还鲊很多蔬菜。说得普通一些,鲊菜,就是腌制菜。
鲊出来的菜又保鲜又下饭,延续到今天,生活条件改善了,很多地方仍然还保留着鲊菜的习俗。湖南,称得上是鲊菜之乡,家家户户坛坛罐罐多。一一揭开,鲊豆角,鲊茄子,鲊苦瓜,鲊辣椒。湘西那边,还有鲊肉。
我的故乡,也爱鲊菜。和湖南人民不同的是,我的故乡人鲊菜时,加入米粉拌合,叫它鲊辣粑子。鲊辣粑子有很多种,最最常见的是藕鲊辣粑。
故乡,河多塘多,鱼多藕多。出藕的季节,奶奶会买上一堆便宜的藕梢,洗净晾干切细,拌上细米粉,加剁碎的辣椒,撒些盐,闷在专门的坛子里,腌制,发酵。
农家里,菜是自家菜园种。一年中总有几个月,青黄不接。没有菜吃时,奶奶揭开坛子,舀出酵好的藕渣,锅里放少许油,慢慢炕,成碎碎的粑状。这道菜,甜中一股酸菜味儿,辣中一股米粉味儿,特别香。且它还有个特点,越剩越炒越好吃。有它的餐桌,奶奶担心饭量突地加大,锅里的饭不够。
住在街中间的望生伯,人风趣而又随和。家里的大女儿,和同宗的长辈一起玩,因为年纪一样大,总以名字相称。长辈遇见望生伯,笑着告状,说他女儿没大没小。望生伯听了,不恼,仰着头笑,笑好了说:男伏先生女伏嫁,嫁了就好了。
家里孩子多,有菜轮不上望生伯。那年月,总见他端着一碗白米饭,跨半条街,往我家来。我见了,就往饭架指。意思是说,藕鲊辣粑在那儿。望生伯端下来,一边往碗里扒,一边说:伯娘的藕鲊辣粑最好吃。望生伯嘴里的伯娘,就是我奶奶。
上中学时,很多同学住校。他们每周回一次家,背米带菜。为了方便存放,总是一罐子鲊辣粑。母亲心里难受,也只能多给些油,把鲊辣粑焙得黄亮黄亮。吃饭时,也不加热,倒进蒸好的热饭里拌拌。
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却吃着这样的饭菜。现在想来,还酸楚,还心疼。好在,故乡的大米养人,故乡的鲊辣粑养人。如今,人到中年的他们,精神抖擞地在各自的领域辛勤耕耘,收获累累。
我离开了故乡后,每次回去看望爷爷奶奶,走时,必定会带一碗奶奶焙过好几天的藕鲊辣粑。
虽说萝卜,芋头,青椒都可以鲊。但我觉得,唯独藕的滋味好。它脆脆的,甜甜的,合着米粉,些许辣味,吃起来格外细嫩。后来,我还听说,故乡有肥肠鲊。虽没吃过,但应该是一个好创意。肥肠的臭味,一经鲊过,或许会变香。
现在的我,生活在城市。爷爷奶奶去世多年,每次回故乡,再也没有人为我焙一碗鲊辣粑。想吃了,自己买藕做。可我心急,等不得发酵,没那酸酸味。再加之原材料不地道,终不是那个味。
小时候,一直以为这道菜是江汉平原上的专属。通过些文字,才发现它有悠久的历史,有丰富的内涵,有很多种不同的鲊法,而且鲊出风味,鲊出特色,鲊出无中有,鲊出有中无。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里,刘姥姥第二次来大观园里做客,正好大观园里张罗着给史湘云还席。席面上有一道菜,叫“茄鲊”,那是鲊菜界的登峰造极,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还是喜欢故乡的鲊辣粑:菜是菜,米粉是米粉。味道和形状,看得清也品得出来。用纪伯伦的句子形容它正合适:走得再远,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