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其实是味道。想家的时候,可能只是一种极其普通的食物味道,一下把心底的东西唤醒。
奶奶做菜讲究美观。日子艰苦,就算是臭腐乳或是腌盐菜,她也要摆得灵灵醒醒端上桌。
故乡,腌咸菜叫腌盐菜。咸和盐,本是一家。说盐菜,好似格外咸些。家家户户,穷的叮当响,桌椅板凳残破不堪,唯有犄角旮旯里的坛坛罐罐是不破的,显示着家的富足感。
不产芥菜,腌盐菜的原料主要是萝卜菜。入冬,园子的萝卜水灵起来,很骄傲,迫不及待地显摆,露出一小撮红,上面簇拥着绿茵茵的菜叶。萝卜拔起来,人们给萝卜菜取名萝卜缨子。想起红缨枪,不知道这里边是否有关联?
切萝卜的时候,故意留一圈萝卜皮。就是这点萝卜皮,在盐菜里,味道格外不一样。
要腌盐菜了,奶奶搬出最大最好的坛子,清洗晾干备用。这些萝卜缨子,挑去池塘清洗干净。回来后,叉在竹竿上晾干。切碎萝卜缨子的活,费刀费力费时。每年腌盐菜这天,我不能偷懒外出。奶奶坐在那里一门心思切,我坐在旁边随时听使唤。
调制好盐菜后,开始装坛,一边装,一边拿出早已洗干净的木锤往里捣。盐菜压的越紧,空气流动越少,盐菜的味道也越好。装好后,用塑料纸隔住,系紧,再压一块转。
年后,菜园青黄不接时,奶奶揭开盐菜坛。色如淡金,香味入鼻,口舌生津。用专门的容器舀出一碗,在锅里炒。第一天,生味消除不透彻,味道不是最好。等二炒三炒时,盐菜越来越蔫,才越来越香,越吃越馋。而往往到这个时候,盐菜碗也见底了。
这是很有趣的事情。越好越少,越少越好。想起古人说的:少即是多,无则是有。
有的主妇,别出心裁。盐菜炒一下,加水,冲两个鸡蛋进去,烧开出锅。这碗汤味道独特,不是肉汤胜过肉汤。
腌盐菜,每个人都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腌好。有人手不好,腌出来的盐菜,一开盖,不是金色,而是暗黄,闻着一股乱叶子气息,再怎么炒,也不好吃。有人性子急,切出来的菜不细碎,入味差,不好看。
手好与手不好,出自于老人们之口。我有疑惑,肉身之手,本质没有区别。只不过,有的人腌制盐菜时,手上有油,或那接触盐菜的器物沾染过油,没有洗净而已。
看着奶奶的坛坛罐罐长大,后来,也迷恋这东西。看见坛罐,总想据为己有。也不装什么,摆着看。
老人们挣不来钱,把腌盐菜拿去集市上卖。用密密的篓子装上,款到街上,找一个地方,摆着。卖盐菜,不用秤称,只拿一个碗,五分钱一碗。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冷不丁会听到这样的句子:王婆婆的盐菜好吃,去那儿验一碗。王婆婆也舍得,堆啊堆的,像金字塔。验,这个字,在生意场上,人情味十足,很动人。
盐菜和剩饭,是最好的搭配。不似现在,还加鸡蛋。那时家家喂鸡,却不舍得吃鸡蛋,至少不会放在盐菜里吃,怕糟蹋。隔壁强强,放学路上,经过一座村子,被大黄狗咬了。母亲心疼他,炒一碗油盐饭为他压惊,到最后,连碗四周的盐菜末也舔干净。
奶奶还会做一种宠菜。这个“宠”字,是我的估摸,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写。随便什么带梗的青菜叶,记住,一定要带梗,有梗才会脆爽。洗净后,放开水锅里焯一焯,捞起来,挤出水切碎 ,加盐和姜蒜,静置一两天。拿出来炒着吃,不如盐菜的色泽和酸爽,但是脆,保留了蔬菜的甜。
离家后,每次回去,临走,奶奶会给我炒一碗盐菜带着。这碗盐菜,提前几天就开始翻炒。有一次,老家有位亲戚准备下汉口,奶奶知道后,托他给我带一盒盐菜。白铁饭盒到手上时,揭开,两条风干鲫鱼卧在炒香的盐菜上。
这是快三十年的往事了。现在的故乡,也开始种植雪里蕻,有专门的盐菜作坊。堆得山高的大坛子,一年四季供应。沿用的还是老法子,用碗验。不是五分,而是三元。走出故乡的人们,回到老家,临离开,不忘验几碗盐菜。
城市的菜市场,有盐菜。我从不买,那不是奶奶腌制,也不是家乡的萝卜缨。加了各种各样的调料和色素,盐菜的香味,已变换路径。不吃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