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有记忆起,爷爷就老了。
他一天到晚忙,忙着我们一家赖以生存的豆芽菜活计。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菜,那是故乡和母亲共同烹制的味道。我心里的那道菜,名字就叫豆芽。
凌晨,鸡叫第三遍,爷爷赶紧下床。他提着马灯走到塘边,往树杈上一挂,开始准备天亮后赶集的豆芽菜。
爷爷从缸里轻轻抓起一把豆芽,剪去长长的根须,放进木盆里淘洗。一根豆芽有一个豆荚,得很小心地洗掉裹在豆荚身上的豆皮,豆芽才光鲜得如一根根白玉塑成的手杖。等淘洗好两筐豆芽菜,天色也渐渐亮了。乡下集早,爷爷赶紧挑了担子出发。
很多年后,听到那位北京劳模卖糖果的故事时,想起的是爷爷。大妈称一斤豆芽,爷爷不会一抓即满,总是差一点,然后再往秤盘里加一把。
爷爷一定有卖糖果人一抓即准的技术,但他更懂得那个著名的卖糖果理论。一颗一颗往上加,顾客心里的满足感随之一点一点往上升。
万万不可抓多了,再往下退,这样,买豆芽的人,就会不高兴。
忙到午后,爷爷才能坐下来歇会。这时,他膝盖上必是放着铺了一层黄豆的茶盘。豆芽很娇贵,传染疾病的能力强。几颗烂豆子,坏一缸豆芽。鸡们喜欢吃爷爷挑出来的坏豆子,大晌午的,也不躲在树丛打盹,围着爷爷,抢得天翻地覆。
豆芽在生长过程中,膨胀,发芽,长高,长胖,用着很大一股劲。隔两三个小时,就得浇水。夜里,怕睡得太熟,爷爷总是和衣半躺着。晴天还好,有星星有月亮。那些个风雨的夜晚,爷爷提着一盏马灯,穿着雨衣雨鞋,往深夜的池塘边走去。
那情景,我从没起来亲眼看过,只是躺在床上想。爷爷随手把马灯挂在柳树枝头,站在搭起的跳板上,手扶着水缸,迎着风雨,来来去去,提水倒水。马灯本就不亮,被大雨一淋,灯罩上跑动着一根根雨线,越发显得凄迷。
长年累月睡不好,爷爷总打瞌睡。一天,他端着一茶盘黄豆边筛边挑 ,竟然睡着了,摔倒在地上。豆子洒了一地,眉骨鲜血直流,吓得我赶紧用干毛巾为他捂住伤口。以后,再看到爷爷这样,总喊醒他。但不管用,他实在太累了,只能一边干活一边打瞌睡。爷爷打瞌睡摔倒那场景,是有几分滑稽的。可我笑不出来,心里疼他。
爷爷的手,长年累月泡在水里,腐白肿胀,和身高不协调般的粗大。晚上,我们写作业,爷爷坐在床沿上歇息,奶奶摸出积攒的点心,一人递一块。爷爷又僵又肿的手指接不住,掉在地上。
隔一段时间,爷爷要去很远的村庄收黄豆绿豆。天快黑了,爷爷还没回,奶奶说你去回来的路上等等看。老远,爷爷挑着一副担子。他的背弯成一张弓,和那负重的竹扁担一样吱吱作响。
和木匠家里没有板凳坐不一样。那年月,豆芽老卖不玩,家里的饭桌上总有这道菜。绿豆芽,轻轻翻炒即可。黄豆芽,奶奶不是炒,而是炖。肉铺里最后剩下来的碎骨,奶奶便宜买回来,和着黄豆芽一起炖。黄豆芽看起来是包着一汪子水,煮很久却依然冰清玉洁,吃起来爽脆可口。煮熟煮透的豆荚,在肉味的渗透下,才不会有豆腥味儿。
不知从哪天开始,爷爷的豆芽菜越来越不好卖。集市上出来了一种用药水泡制的豆芽,又白又胖且无根,和它们比起来,爷爷的豆芽自惭形秽。爷爷只得降价。越来越难以维持后,停止了这项辛苦一辈子的营生。
很多年后,媒体才为爷爷的豆芽平了反。无根豆芽生长剂,增白剂,增胖剂,对人体的危害极大。人们如梦初醒,却再也找不到爷爷的豆芽。
传统的豆芽手艺,是一门技术。爷爷年轻时,家里穷得叮当响。“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听说离家三十几里地的祝墩有个人豆芽生得好,他挑着铺盖,从清晨走到日暮。师傅见他忠厚勤劳,不仅把手艺传给了他,还结成亲戚来往了一辈子。
爷爷的豆芽菜,远近闻名。人们看见他,就亲切地喊“豆芽老人家”。靠着这门手艺,我们一家人,在那个困难年代,衣食无忧。
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人们的眼睛喜欢追逐美丽的外表。一边是又红又亮又大的苹果,一边是个小没有光泽的苹果。一边是有虫眼的不那么中看的白菜,一边是绿油油没有瑕疵的白菜。人们一定会去选择漂亮的,养眼的,没有瑕疵的。就像我们喜欢看美女,不管她是否人造,是否表里如一,反正好看就行,大家都爱看。
当各种各样的媒体开始告诫我们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买时,人们开始抱怨原生态渐行渐远。但不知道大家可曾想过,那份原色是在我们的眼睛一天又一天的挑挑拣拣中失去的,而且永不再回来。
有人说,世道变了。其实世道不会变,变的是人心。是人心的改变让世道中的美好消失,让爷爷的豆芽消失。
从爷爷停止生发豆芽那天起,我再没买过豆芽。去菜市场买菜,远远看一眼豆芽,心中有往事掠过,很亲切。但我知道,那不是爷爷的原生态豆芽。
没有爷爷的豆芽,心里那道菜,成了图腾,画着爷爷弯曲的脊背和他肿胀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