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为老人举办寿宴，必有一道菜，叫作长命菜。

仔细看，蒸肉下面，铺着厚厚的马齿苋。新鲜的马齿苋，遇热会有一汪水。给蒸肉做底的，一定是晒干过的马齿苋。长命菜，就是马齿苋。

马齿苋，是一年生肉质草本植物 ，叶肥厚多汁，形似瓜子，像马的牙齿。

古时起，它就是非常重要的一道食物 。遇到灾荒年，它是救命菜。野火烧不尽，霜雪冻不死，牛蹄踩不坏。一到春天，田头野地河坡沟畔，随处是它的身影。连菜园子旁边的空隙，也不放过。

说它是长命菜，一点儿不夸张。唐代医家陈藏在《本草拾遗》里写道：人久食之 ，消炎止血，清热排毒，防痢疾治胃疡。

人们懂得它的好，想方设法以它为原料做成食物。它的口感却不怎么好，有淡淡的酸味。故乡人聪明，他们离不得马齿苋，就想法除它的酸味。扯回家后，撒上一把灶灰，揉。稻草灰属碱性，酸碱中和后 ，马齿苋的酸味减淡，身形变软，味道好多了。也或者用开水焯，也有除酸的功效。

马齿苋用草木灰揉，还有一个传说。远古有十个太阳照着地球，所有生物都受不了。这时，勇敢的后羿射落了九个太阳，眼看要射到第十个太阳时，后羿却怎么也找不到。后来人们看见，是马齿苋的遮掩，太阳才保存下来。太阳感恩马齿苋，对它施行了特别的法术，让它终身不死。你若不信，可以割下马齿苋，放在太阳下晒，怎么样都不会死。

炒熟的马齿苋，滑滑嫩嫩，黏黏糊糊，有的地方叫它“猪母奶”。戏剧里，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就是靠马齿苋活命。

北方人做食物，离不得面粉。故乡人做食物，离不得米粉。扯回来的马齿苋，去除酸味后，进锅炒几成熟，倒进定量的水和米粉，一边加热一边搅拌，最后，成一锅马齿苋糊糊。若有猪油，加一勺，味道鲜香，又是菜又当粮，暖老温贫。

姨伯做这道菜时，和奶奶稍有不同。头年腊月间打豆腐，腌制了一坛腐乳。腐乳吃完后，残存的腐乳水，鲜鲜臭臭。准备好马齿苋后，炒一炒，倒进腐乳水和米粉，和成一锅米羹。此时，读它时，加个“卤”字。

喜欢这种味道的人，特别迷它。表哥喜欢吃，一听母亲喊他吃卤羹，就过年一般高兴。看哥哥姐姐们采马齿苋，他也提着箢子去。马齿苋和一种空心梗子草长得很像，表哥见这空心梗子如此繁茂，又似他想象中的马齿苋，扯了一大筐回去。姨伯见了，蒙着嘴笑弯了腰：“苕儿子额，这哪是马齿苋哦。”

马齿苋的治病功能，我见识过。

那年，奶奶来我这儿小住，我在院子里为她租了间小屋。每天，她就坐在门口，看来来往往的人。

有一段时间，她身上发肿，尤其是腿，比以前粗了一圈。正值夏天，有事没事，奶奶挽起裤腿揉搓。这情景，被一位经常来院子里走动的老人发现。她走到奶奶跟前，问询几句后，说您等着，我给您熬些马齿苋来喝。喝了，保管能好。

这位老人，就像神话里的田螺姑娘一样，每天同一个时间段，从外面冲冲赶来，手里拿一个饮料瓶，瓶里装着马齿苋煮的汁。

也是奇，奶奶一连多天喝了田螺老人送来的马齿苋后，肿疾一天天消散。不到一个月，竟痊愈。当奶奶撩起裤腿，给我看时，我惊奇于马齿苋的神奇，感叹于田螺老人的善良。一直想碰见她，向她表示感激。可自从为奶奶治好病后，田螺老人就消失了。

马齿苋药用价值丰富，很多关于医学的典籍里都有它的名字。五行俱全，又叫五行草。我出生成长在乡下，祖辈父辈们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却很少见他们生病，我想，就是这马齿苋的功劳。乡下人家，家家鸡鸭猫狗猪牛羊，也很少见得它们生病。兴许，就是吃了野地里的马齿苋。

现在，医学发达，病了买药看病不再是难事。可老人们依然信赖马齿苋。有什么不适，扯几把回来，熬一熬，喝下去，见好，就是治疗。

故乡的这道长命菜，蒸肉下面，铺着马齿苋打底。按理，还该叫蒸肉，可人们愿意本末倒置，把马齿苋当主角。这是日月之下，人们对它的褒奖，褒奖它对所有生命的挚爱。

大自然，是我们生命最初和最后的粮仓。故乡的人们感念马齿苋的好，想要后辈们记着它的名字，珍惜这野地里不要钱的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