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是绝对公平的。一场雨下来,山里的孩子提着篮子采蘑菇。 我在平原长大,夏天下暴雨,我们提着篮子捡地皮。
你肯定会说,还是对山里的孩子优待些,蘑菇鲜香味美。那你有没 有想到,蘑菇要分辨,稍不注意就会摘到毒蘑菇,且采蘑菇的时候,还会遇见蛇。平原地带的孩子,捡地皮,味道的确一般,可是我们得来也相对容易。
儿时,上学放学的路上,经过机台。那附近,有个堰塘,堰塘之畔有块空地,地势比较高,比较平,还宽敞,长着密密的草。一到夏天, 头天下过暴雨,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草丛间必定会冒出很多地皮。
孩子们知道那里有地皮,遇到这样的天气,就准备着捡,装在书包里。 如果是周日,就特地提了篮子去。孩子多,都想摘到大的,好看的,抢得很欢。
地皮,黑黑的,隐在草丛间,粗心的人看不见。一小朵,一小朵,似现在的木耳,也像小猫的耳朵。
这“朵”字一念,陡然心生感慨。人和动物的耳朵,其实是身体开出的一朵花。地皮,是土地上长出的耳朵。软软的,弹弹的,和耳朵一样的质地。
其实不能算捡,而是轻轻地掰。手重了,地皮会破损。得贴着泥地,连根拔起它。当然,遇到地皮密集,又赶时间,也可以随意抓。
捡得差不多了,来到池塘边清洗。地皮从泥巴里钻出来,费了老大的劲,全身沾满泥土。在池塘里淘去枯叶败草泥沙后,一片片捻开洗净。
拿回家,奶奶添两个鸡蛋,炒一盘。又是野味,又是自己劳动所得,滋味更是不同,直觉得奶奶煮的饭少。
地皮,和韭菜一起炒,也很可口。或者,洗干净后放开水里焯一下,捞起来用冷水一冲,凉拌,吃起来也别有风味。还有一种吃法,炒炒后倒进瓦罐里煨。煨过后的地皮,如同炖白木耳,软塌塌,滑溜溜。不好用筷子夹,只能用勺子舀。不好咀嚼,直接吸进胃里。
小时候很疑惑,为什么只那个地方有,别的地方没有呢?写到这里,不禁这样想:难道地皮是牛屎沁进泥土,在气温的发酵和雨水的滋润下,长出来的?难怪那色泽也和牛屎一样,黑乎乎的。
那天去公园玩,和绿化的阿姨聊天,她告诉我几种野菜的采法后,说起地皮。只要下过大雨的第二天,这公园里的草缝间会冒出很多地皮。老人们,专程过来捡。
如此说来,地皮和牛屎没有关系。那个地方草多平展,牛儿喜欢在那里吃草,在那里玩耍。只能说,有牛屎的地方,土地肥沃,地皮会长得更好。
地皮,是真菌和藻类的结合体。起初是胶质球形,其后扩展成片状,厚实而有层次。地皮营养丰富。它的蛋白质含量超过鸡蛋、木耳、银耳等。 氨基酸含量,和香菇类相近。它还是一味药材,可以治疗疾病。由于它完全出自自然,有的地方叫它“天菜”。
“天菜”,多宏阔的名字。给了地皮,足以说明人们对它的厚爱。
现在,故乡那座机台附近,一到夏季,还盛产地皮。那里的学校没有了,不再有孩子经过。不过,就算有孩子经过,也不会捡地皮,他们怕是也不认得。
听说邻居奶奶,每年夏天,会在暴雨后的第二天赶去捡,卖给餐馆,十多元钱一斤,给怀旧的人们食用。
野韭菜
惊蛰一过,春雷始鸣,天一日日和暖,地一日日明媚。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说的不仅仅只是野草,还有那田间地头蓬勃的各种野菜。
野韭,是春天田野里纤细而又芳香的植物。春之初始,芽之初发,是它的最佳食用期。
儿时,每到这样的时节,奶奶从野外回来 ,提的篮子里,会有一大堆野韭菜,准备为我们做野韭粑粑。
为了赶时间,野韭菜是拿镰刀割。里间缠着的枯草和败叶,得花很大心思挑拣。这活儿,很容易厌倦。必得想着韭菜粑粑的美味,才有劲。挑拣干净后的野韭菜,洗,就容易得多。等端着野韭菜进屋,奶奶已烧好开水,准备烫米粉。
她麻利地将韭菜切细,裹进烫过的米粉里调合,稍稍放一会,让野韭和米粉有一个相知相爱的过程。然后再放盐搅拌。放过食盐后,野韭会流泪,得赶紧炕粑粑。
油很金贵,野韭粑粑本身,又喜油。奶奶舀出一丁点油,沿着锅边快速抹。顿时,锅身油光水亮起来。把野韭和米粉调成的糊糊,一勺勺按进锅里。
粑粑,粘住的是春天的气息,回味的是田野的希望。吃不够,站在厨房不走。奶奶说,野韭是发物,吃了头上长疮。我们一听,才砸着嘴,从灶台边走开。
清明回故乡,给早逝的堂哥上坟。
堂哥的坟墓在野外的一条河边,那地方开敞,刚下过一场雨,野韭多得让人惊叹。以至于来不及悲伤,竟匆匆拔起鲜嫩的野韭来。野韭还真是奇,越是坟头,越是长得茂密。当然,也是“人死如虎”,平常少有人过来。
这似乎有某种感应。在我的故乡,年轻生命去世,无法进入祖坟。这块坟头,专门埋葬远远近近几个村庄那些还未老就由于各种原因而逝去的生命。
他们活在世上的时间短暂,死去了,能量也无法消失,被造物主赋予这些野菜,以一茬一茬的气势融入其中。亲人们走到这里,心怀悲伤,看到这些比别处蓬勃的生命力,感受的仿佛是亲人的活力,伤痛会有所减轻。
就像此刻,拔着堂哥坟头的野韭,也就好像,在感受他生命的活力。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一大捧野韭菜,洗洗切切后,加几个鸡蛋,煎成黄绿相间的蛋饼。碗里的米饭,是故乡田野里最好的晚粳米。
游子回到故乡,这样的味道,味不醉人人自醉。
第二天,来到文老师家,陈姐姐拿出早已洗净沥水的野韭菜,开始做粑粑。当小小巧巧的粑粑端上来时,黄亮脆焦,好看得让人不忍心动口。
你一个我一个, 一盘野韭粑粑,顷刻间没了。
见我们意犹未尽,老师没有如奶奶那样,说野韭粑粑吃多了长疮。而是笑着说:野韭粑粑香,也不能多吃。待会,还要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