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的菜园子里,不种冬瓜。菜市场有卖,奶奶也不大买。
对门王奶奶家吃商品粮,家里的菜食靠买。一放暑假,王奶奶的孙姑娘会从胡市过来陪伴二老。胡市,不是大城市,是一个小镇。不过那时候,在我眼里,它是诗和远方。
王奶奶的孙姑娘叫云云,和我一般大。她来了,我才敢走进王奶奶的房间。房间很暗,得了老年痴呆的王奶奶,整天睡在一架竹躺椅上摇着蒲扇。
王爷爷下班回来,拿着一块冬瓜。那冬瓜被切成一个个小正方体后,再在靠皮那一面横着纵着划线,有些魔方的意思。王爷爷把冬瓜放在锅里煎,搁些葱蒜,倒些酱油红烧。
那顿饭,我是在云云家吃的。这样做出来的冬瓜,有肉味,怪道叫冬瓜肉。从此,冬瓜在我心中有了颠覆性的味道。
这样做出来的冬瓜好吃,我没敢告诉奶奶。生活里,一切由奶奶支配,她做什么我们吃什么,即使不喜欢,也不说。我只想,等长大了,自己做这样的煎冬瓜。
冬瓜的这点肉的特质,在有些地方,有特别的习俗。七月半的时候,给逝去的先人叫饭,一桌好吃的菜里,一定要有红烧冬瓜。冬瓜,代表肉。
供销社里的食品柜台,有一种糖,叫冬瓜糖。条状,淡淡的绿色裹着白色的糖粉,在玻璃瓶子里放着。有次,奶奶买了些。滋味很特别,似糖又不是糖,似冬瓜又不是冬瓜,吃在嘴里又有冬瓜本身的清香和绵甜。
冬瓜能做糖?怎么做?我想不通。
冬瓜长相可爱,身上一层白白的细粉,仿佛夏天的孩子被扑上了一层痱子粉。它还有个怪癖。和南瓜是一对冤家,不能聚头。离的太近种植,要么南瓜结果要么冬瓜结果,反正不会都结果。只能远远的,冬瓜在这头,南瓜在那头。
故乡的人们,给小孩刮个光头,叫剃青皮。这不是随便说的,有来历。
过去没有电动剃刀,剃头刮脸,是一门手艺,得跟着师傅学习好几年。端茶送水一段时间后,徒弟跃跃欲试着想练刀工,师傅当然不能把顾客的头给徒弟练习,就摘下一个青皮冬瓜。
刚成熟的冬瓜,上面有一层硬硬的绒毛,给徒弟练手再合适不过。一个徒弟正式上岗之前,得很多个冬瓜练手。想那师傅家的菜园子,尽种冬瓜了。
冬瓜练刀功,好是好,却差点练出人命。说是有个徒弟,师娘老使唤他做事。他正拿着刀,在冬瓜上练手,师娘喊他,他一惊一烦,敢怒不敢言,把刀“咔”地杀在冬瓜上,起身去忙活。每次这样,习惯了。有天,师傅觉得他手艺有了长进,可以给顾客剃头。他正刮着,师娘又喊他,他想也没想,刀往顾客头上一“咔”,鲜血直流,大家吓坏了。
后来,自己有家后,每次买冬瓜,按着王爷爷的做法。不再觉得有肉味,但有原香,依然觉得好吃。只是家里其他人不爱,也买的少。
原来,冬瓜糖,的的确确是冬瓜做成,并且不难。冬瓜性凉味淡,是吸附性的物质。冬瓜中所含的丙醇二酸,和糖在一起,能有效地抑制糖类转化为脂肪,经过火候和时间的淬炼、融合,使之成就一道美食,老少皆宜。
在我心里,还有一个记忆。奶奶偶尔买一次冬瓜,掏出冬瓜瓤,拿糖拌上,过一会儿再吃。绵软,清香,凉津津。
此时,家里正有一个大冬瓜,切开,拿出里面的瓤,试一口,有点咸。很想学奶奶当年那样,拿糖拌上。一想,作罢。有些味觉,是用来回味的。倒是听说,用冬瓜瓤熬汤洗脸洗澡,可至肤白滑腻。
冬瓜在所有的蔬菜中,脂肪含量为零,对高血压高血脂,有神奇的疗效。炖汤,和肉一起同煮,吸收油气,口感更好。冬瓜皮,也是可吃的。腌制,晒干后,用油慢慢煎,吃起来别具一格。
到此我也明白,故乡人不种冬瓜的原因。一是不含脂肪,吃了剐人。剐人的意思是没有营养,吃了后肚子里更缺油水。再者是冬瓜不能和南瓜伴生。南瓜甜粉,可以抵粮食,就放弃冬瓜。
至于它为什么不能和南瓜长在一处,没有人说得清楚。不过我听说,让南瓜和冬瓜种在一起也可以,只需要在中间种上一株丝瓜。难道是南瓜和冬瓜爱吵架,一方赢了,才能结果实。输的一方堵气,自己把自己放弃。而丝瓜,可以暗中调停,让它们握手言欢?
冬瓜还有一个特点,长的过程中,不能摸。摸了,它就停止生长。而且,冬瓜藤上的头瓜要摘下来。有句俗语说:“开始不摘,后来不长。”
二、
冬瓜为什么叫“冬瓜”,原因很随意。说是冬瓜皮厚,耐储存,可以放到冬天时吃。
搬到这边一楼后,有了空地,可以随意种点蔬菜。
春上,买辣椒茄子苗时,卖苗人送了一株苗,是冬瓜是瓠子,忘记了。种下去后,慢慢牵藤,长大圆叶子,开黄花。不久后,长出一个果实。也没细究,就以为那是瓠子。大约两斤左右时,剪下来煨排骨汤了。
此后的一个多月,再没发现第二个果实,心里很好奇,怎么会这样呢。那天,又站在藤前东张西望,猛地看见一个长得很大的冬瓜,卡在围栏里,很隐蔽。
哇,叫出了声。
这才知道,是一株冬瓜。敢情上次吃的瓠子,其实是一个嫩冬瓜。而其实,冬瓜的藤叶和瓠子的藤野虽然很像,但还是有区别。冬瓜藤上的毛多,青些,叶子圆些。瓠子的藤上毛少,叶片更大。口感上,瓠子也比冬瓜好。
然而,我却一点儿没有发觉。
发现这个冬瓜的一刹那,是一种很纯粹的喜悦,仿佛是上天降临了一个宝贝。喜滋滋地给身边的亲人朋友发图,告诉他们怎样发现的这个冬瓜,怎样开心。
几天过去了,这种喜悦没有消散,只是淡化了些。想起来时,就去看冬瓜的成长。冬瓜长得很快,几天时间,又长了一截。怕它触到地面会坏,找来一根绳子,拦腰系住,把瓜身悬空一点,再找一块木板,让瓜身触在板上。
我认真地问了高阿姨,冬瓜成熟的标志是什么。高阿姨说,瓜身上没有毛,就预示着熟了。
我去看了看,身上很多毛。还得长着。近一米长,再长圆些,长成大石磙才有意思。
有了这个冬瓜,日子真不一样,想起来就觉得有趣,就弯过去看看。它不像南瓜,不能指不能摸。它就爱生在路边,给人看给人评价。人们越喜欢,它越长得快。
这几天下雨,。不方便去看,怕它偷偷烂掉。问高阿姨,她说这些果实,只要长着,就没事。藤枯萎了,就危险。
正好有疫情,和朋友打电话,她问我备菜了没有。我说不用啊,反正有这个冬瓜,可以食用几天。而其实,我又这样说,这个冬瓜,是不会随便吃的。我得先看,不想看了再吃。
一连七八天的秋雨绵绵,且还会持续下去,我有点担心冬瓜烂掉,决定今早去摘了它。
很重。因为喜悦,越是搬不起来。两个人抬得气喘吁吁,才把它弄进屋。大约九十厘米长,二十厘米宽。情绪稳定了,再抱,很费劲才抱起来。到底有多重呢?很想知道。人体秤上面,冬瓜有三十斤。隐约觉得不对,想着是冬瓜太长,横着放,称不准。先称好自己,再抱着冬瓜称,果然,四十斤。
春华秋实。这是丰收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