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夏天,得了脑膜炎,高烧不退,茶饭不思,仿佛要死去一般。奶奶问我:想吃点什么?我既没要梨子,也没要西瓜,说想吃一截藕。
夏季并不挖藕。奶奶听了,匆匆往外走。过了会儿,拿回一截来,说是放牛的炳生伯从泥塘里抠出来的。
夏季不挖藕,却可以扯藕带。藕带,是莲藕的雏形,也或前世,最热的时候最当季。
男孩子是扯藕带的高手。选上一枚最大最厚的荷叶尖,握住荷梗往下探,脚在泥水里往下摸索,抠开四周淤泥,待差不多了,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用手扯起深泥中的藕带。
刚刚生出来,还没长节,细细白白。把它切段翻炒,是一道夏季佐饭佳肴。
到了冬天,水冷草枯,才是挖莲藕的季节。满塘水抽干,枯败的荷叶荷杆没有藏身之地,倒在泥地里。大人们穿着齐腰深的防水衣在淤泥里热火朝天地挖藕,孩子们在岸上欢天喜地观看。那情景就是一场丰收盛典,庆祝大自然的馈赠。
藕丰收了,年也来了。各种各样以藕为原料的美味佳肴将会一一登场,慰藉一年的辛劳和等待。
要做饭了,奶奶在砧板上切藕,我趁她不注意偷偷从她胳膊肘下伸进手去,拿一块赶紧跑。
淡淡的泥土味儿,淡淡的湖腥味儿,甜脆适中,咬一口,藕断丝连。嘴边细丝缠绕,揪不下来抹不去。一边吃一边心里还想,烂泥里竟然出脱得如此白净,方寸之间竟然伸展得那么修长。
卤藕好吃,还能待客。大年三十夜晚,卤过肉类的汁水,爷爷倒进去一锅莲藕,焖一夜,吸足肉味肉香后捞起来。那个年代,那样一截藕,拿在手里当零食吃,就不用再想别的。
小藕梢子,奶奶把它们洗净晾干切细,拌上细米粉,加剁碎的辣椒,撒些盐,闷在专门的坛子里,腌制,发酵,做“藕鲊辣粑”。这道菜,菜名不好写,读起来不好听,却是我们的最爱。
农家里,菜是自家菜园种。一年中总有几个月,青黄不接。没有菜吃时,奶奶揭开坛子,舀出酵好的藕渣,锅里放少许油,慢慢炕,成碎碎的粑状。这道菜,甜中一股酸菜味儿,辣中一股米粉味儿,特别香。且它还有个特点,越剩越炒越好吃。有它的餐桌,奶奶担心饭量突地加大,锅里的饭不够。
给我抠藕的炳生伯,人风趣而又随和。家里的大女儿,和同宗的长辈们一起玩,年纪一样大,就以名字相称。长辈遇见炳生伯,笑着告状,说他女儿没大没小。炳生伯听了,不恼,仰着头笑,笑好了说:“男服先生女服嫁,嫁了就好了。”
家里孩子多,有菜轮不上炳生伯。那年月,总见他端着一碗白米饭,跨半条街,往我家来。我明白,就往饭架指。意思是说,藕鲊辣粑在那儿。炳生伯端下来,一边往碗里拨,一边说:“伯娘的藕鲊辣粑最好吃。”
虽说萝卜,芋头,青椒都可以鲊,但唯独藕的滋味好。它脆脆的,甜甜的,合着米粉,些许辣味,吃起来格外细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