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知道呢?为了两张桌子,我惆怅过很多很多年。
那个年代,学校里的教室 ,没有课桌板凳。开学了,乡间小路上会有一支支由孩子组成的队伍扛着桌椅板凳向村庄中心的小学集结。
鲜有人家,专门为孩子上学而请木匠制作一套课桌椅。大多是将就。祖母的房间里,一张简陋的桌子摆在床头,放两个瓷坛,一盏油灯,面镜等梳头小物件。孩子长大该上学了,这桌子正好搬去学校当课桌用。
家里孩子多,桌子就不够。不过,可以和别的孩子搭档。我和秋秋一个班,我家有一张桌子,她只用出一条长凳。
我家这张桌子,有点儿奇怪,和别人家不一样。极简。没有抽屉,只一张桌面四条腿。颜色也奇怪,漆成黑色。关键是桌面上还有几个歪斜的洞,很丑。听奶奶说,是母亲点蜡烛的时候不小心,倒下去,烧成这样。
家离学校几里路,我和秋秋抬着课桌出了门。人小桌大,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好在有很多伙伴同行,大家都这样,重担也就减轻了。还可以在心底设定目标,盯着前面那座村庄,赶过去,歇一会。盯着前面的池塘,再赶过去,又歇一会。到了机台,也就行了大半。拐一个弯,看见学校了。目标临近,士气大增,忍耐坚持一下,就到了。
抬进教室,所有的桌椅,各不一样,歪歪斜斜摆着,像山间的石头般各自写满各自的悲喜,也如同孩子们各自有各自的命运。
老师按着桌子的高矮排序,黑桌子最高,排在了最后。秋秋拿去的长凳,和桌子不般配。我们俩个儿不高,坐着,看不见黑板。只一写作业,就得站起来。桌子不平,也不好用。而且,我还怕同学们笑话它。
我常常用书本把破洞盖住,但是盖不住它和我的沧桑。有事无事,大家就想起了我的破桌子,掀开书本,拿它说事。他们说起破桌子,笑话破桌子,我就以为他们是在笑话我,笑话我没有爸爸妈妈。
那家事,和破桌子一样,也是我想遮挡却遮挡不了的疼痛啊!
我只能沉默,在心里怪它,为什么这样丑 ,这样引人注目。桌子静静地在那儿,和我一样沮丧。
我羡慕莉莉。莉莉的爷爷退休前是饮食店帖锅盔的师傅,手大心巧。快开学了,他找出家里的木板,为莉莉制作了一张连体课桌。虽说不如现在的课桌轻巧,但稳重而大气。那课桌做好的时候,放在门口,我们一个个坐上去,直想把它据为己有。
开学那天,莉莉的爷爷扛起连体桌,背在肩膀上,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我和秋秋,抬着那张墨黑的破桌子,越走越没劲,越走越落寞。那天的上学之路,格外漫长。
一直到五年级,才有了统一的课桌。我家的黑桌子,完成了最后的使命。不记得为了做什么东西,爷爷拿起斧头,劈碎了它。
形体上,它没有了。可它又还在,一直在我心底。我时时想起它,不再关乎美丑,而是岁月里的悲喜。如潺缓的溪水,在我的生命里流淌。
还有一张,是家里的饭桌。
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记忆里,从来没有大家庭团圆的场景。连我家的饭桌,也是小的。小饭桌,配着的板凳也不像样,歪歪扭扭着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颤颤巍巍。
我去别人家玩,他们家家有大饭桌,气派地摆在堂屋,四周围着四条长凳。坐在那样的桌子旁吃饭,人也庄严,生活也庄严。
我在内心里隐隐地哀痛,渴望家里能有那样的餐桌。只有那样的餐桌,才能留住客人。只有那样的餐桌,才有喜庆的气氛。只有那样的餐桌,才可以承载天伦之乐。
一到过年,表姐就骑着自行车来了。她的爸爸妈妈走不开,她代表全家来母亲的娘家走亲戚。
娘家这边亲戚多,表姐一阵风似的,今天被这家请去吃饭,明天被那家请去吃饭。我总盼着,表姐也来我家吃饭。有一年,奶奶决定请表姐吃饭。
那天的小饭桌上,摆着奶奶做好的鱼、鸡、肉,还有卤制的海带和莲藕。我站在旁边,看着表姐。家里来了客人,这是我盼望的事情。可我却不开心,觉得家里的饭桌,不像请客的样子,亏待了表姐,也让我自卑。
有一年,终于如了愿,爷爷奶奶添置了一张大饭桌。家里人少,平时吃饭用不上,它就那样摆着,搁奶奶的坛坛罐罐。
这张大饭桌,使用过一次。那一年,我已成家,有了儿子。那一年,是爷爷做八十岁的寿诞,请了三桌客。
爷爷是父亲的继父,亲戚间有些复杂。酒宴开始时,为了谁上座谁下座的问题,爷爷家的亲戚和奶奶家的亲戚起了争执。虽说后来没怎么样,但大家辩解得面红耳赤,给那场酒宴布下了不欢而散的情愫。
那天,客人走后,我大哭一场。为自己,为爷爷,也为我的家。
这次酒宴过后不久,爷爷就离开了人世。再过几年,奶奶也离开人世。大饭桌,随着老屋的垮塌,支离破碎。
时隔多年,终于明白,我要的不是饭桌,而是亲情。我哭泣那场酒宴,是心痛,心痛爷爷在那个特别的日子里,感受到的人情冷漠。
而这,终究没有办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