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眼见几岁的孩子认钟看表,心里就惭愧。我会认表时,已经很大了。
七八十年代,乡村里很少看到时钟,更何谈手表。人们生活,沿袭的是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方式。晚间点着油灯,忙完家事,也就睡了。早晨在鸡叫鸟鸣,猪嚎狗吠声中开始新的一天。
爷爷生发豆芽,讲究时间火候,又没有钟表。因此,他总是估摸着行事。夜里,鸡叫头遍,二遍,三遍,是他判断三更和五更的标准。白天,太阳走到房里,走到堂屋,走到桌子边,走到大门旁,是他判断时间的根据。阴天怎么办呢?鸡们回来吃食,猪哼哼着拱门,人的身体疲了和饿了,都能判断出时间。总之,就是从自然当中读时间。有时候,爷爷的豆芽无缘无故烂掉了,就是没有掌握好时间的缘故。
下雨了,风声雨声和鸡叫声乱成一团,爷爷估摸着起床,淘好豆芽,却发现天还黑着。他只得回屋,和衣靠在床沿,等天麻麻亮,再出门赶集。有时候,爷爷淘好豆芽,哼哼哧哧挑到集市,伙伴们还没有来。爷爷只得一个人坐在空空的集市上,掏出大公鸡,抽啊,等啊。抽啊,等啊。也有时候,爷爷睡着了,鸡啊,鸟啊,都叫过了。爷爷起来一看,坏了,来不及了。乡村的集市每天要占位子,赶紧差奶奶先去一步。爷爷慌手慌脚,收拾停当,挑起担子往集市上赶。
大人们忙自己的,无暇顾及孩子们什么时候起床上学。孩子们也习惯了,凭窗户外的亮度,听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和小街上的市声鼎沸声早起。记忆里,孩子们极少迟到。
那时候的钟表,买不起是一方面,也压根没见过,没有买它的意识。第一次看见时钟,是在小伙伴家里。她家写字桌上摆着闹钟,秒针每走一步,叮咚一声,小鸡啄一下米。
家里第一次拥有手表,是抵货款的一块旧表。手表带日历,镀着灿灿的金色。那晚 ,手表被一家人挨个摩挲一遍后,奶奶郑重其事地藏在了衣箱底。
先是请教同学,认会了教爷爷。爷爷眼神儿不好,怎么学都只能认个大概。但总算,也是时间。记得那时,我总会乘奶奶不注意,偷偷拿出手表把玩。有次,还把它揣到学校,在伙伴们面前炫耀了一番。
有了手表,爷爷生发豆芽,赶集,就有了时间参照。慢慢的,时钟手表多了。大队干部和学校老师都带着手表。村子里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临走,父母也会倾其所有为他买一块手表。记得有一年,我收到在外求学的堂哥写来的信,信里夹着他的照片。堂哥站在学校门口,右手握着左手的手腕,手表被刻意挤出露在外面。
后来,手表越来越多。十五六岁时,在司门口的一间表店,我花六十元钱为自己买了一块梅花牌手表。喜滋滋地将手表带在腕上的心情已然忘记,但可以肯定,一定如堂哥那样,惟恐别人没看见。
那些年,爷爷眼神越来越不好,他喜欢闹钟,表盘大,走得热闹。买回闹钟后,那块手表彻底闲置在箱子底。再后来,手表到了我这里。
长时间没用,手表旧了,坏了,我当宝贝珍藏着。爷爷奶奶去世多年,所留念物无几。这手表,滴滴答答声中,停留过我的童年他们的晚年。我自己那块梅花牌手表,几次搬家,仍然存在放旧物的抽屉里。舍不得弃掉,那是我青春年少时为自己置办的一件贵重物件。依然明晃着的表盘,照见的,是当年的自己。
生命磅礴浩荡,用以承载的,值得留念的,只是些细小的物件。如同江河水流,思量起它们时,是微波,是涟漪。
不知从哪年起,有时间显示的BB机面世,手表淡出人们的视线。接着是手机普及,人人有了随时读时间的工具。
任何东西,要么创新,要么循环。创新着的,如手机,总要不断更新,迎合人们喜新厌旧的心理。循环着的,如手表。兴一阵后,再淡一阵。淡一阵后,再兴一阵。
如今,人们的手腕又带回了手表。
读时间的工具繁多,再回过头想那没有时间可读的岁月,感触颇多。人被可读的时间包围,仿佛有序,其实累。早晨,被各种各样显示时间的工具唤醒。一天里,在时间的指令下奔向一件件事儿。既在被事儿催赶,又在被时钟催赶,乱了心智。想当年,做事只奔着事儿去。那股单纯劲,让人回味。
说到手表,说到时间,这两者是自然物事和人类发明中彼此依赖得最有意思的物件。时间永恒存在,没有钟表,就没有办法读。读了吧,又读不到全部,只是个零碎的分分秒秒。如此一想,仿佛看到岁月深处。那里端坐着一位老人,微微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