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过来一辆电瓶车,捆绑着一堆莲藕。那莲藕是非常完整的,淤泥涂抹得恰到好处,一看就是专业挖藕人的作品。附近有一座湖泊,莲藕自生自灭,这些作品就来自于那里。
见我张望,那人停住车,问我买不买藕。我说买,多少钱一斤?他说五元。怕我嫌贵,紧接着又说,挖藕不容易啊。我当然知道挖藕的辛苦。这个人还算划得来,湖泊没有管理方,他挖出多少,得到多少。不像有的挖藕人,辛辛苦苦,只能拿到每斤多少钱的人工费。
他没有称,说那架藕有五斤。我装模作样地拿起藕,作掂量状,想着应该有五斤。
一架藕,应该是我个人的创意,没有在别的文字里读到过。一根,一段,一节,都不合适。说架,才是那么回事。藕放在地上,不能平,而是支着楞着,像一个儿童玩具,架着。不过,家乡人也说一联藕。联,也好。
我的家乡,藕是很自然的一样食物,也是很高级的一样食物,仅次于鱼肉。说它是蔬菜,但比其它蔬菜可口。这样说,其它蔬菜会有意见。它长在水里,我们长在土里,怎么能比呢。确实,莲藕属于水生植物。
它的好吃,还在于多样性的做法。可炒可蒸可煮可炸可卤,还能制成藕粉。家乡,有一道特色菜,叫藕鲊辣粑。这菜名不好写,写出来不好看。不好读,读出来不好听。
每一联藕,都有一段藕梢。这段藕梢,最适合做鲊辣粑。说它最适合,不一定关乎材质,而是人们的观念。同样是一联藕上的几节藕,藕梢在人们眼里就不值钱。
儿时,进入秋冬季节,男人们的重头戏就是挖藕。干水后的塘,露出乌青淤泥,他们下到湖里,挖出一个大坑,有序的把一联联藕从泥里端出来。我这样说,很轻巧,其实端的过程非常辛苦,也要技巧。
我的家乡,塘多湖多,有很多挖莲藕的高手。
成叔曾在汈汊湖畔居住近二十年。汈汊湖的野藕多,他八九岁就随着父亲下湖挖藕。尔后,他们全家搬离汈汊湖畔,也还是种藕,挖藕。他这一生里,与藕的关系,千丝万缕,藕断丝连。一生的经济状况,成也于藕,败也于藕。
七月份,水底的新藕就长出来了。这个时候的藕,叫青荷藕。挖青荷藕比挖枯荷藕更难些,藕小,不好找。成叔总说,挖藕,他有天赋。不,不全是,他说他爱观察,爱琢磨。
藕,不是随便乱挖的。重要的,是识别子荷,那就是莲藕的藕鞭开始膨胀长藕的开始。
青荷藕,也叫子藕。挖青荷藕的时候,满塘荷,先找一匹大荷叶,观察它前面,一定会有陡然变矮变小的荷叶,那就是子藕。
一群孩子去挖青荷藕,只成叔挖了七联,别的孩子均无收获。青荷藕挖出来,最多两节。说“联”,有点大词小用。但此时,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青荷藕,白白嫩嫩,炒藕片最好。可那天的藕,一群孩子就这样分着吃了。在不知水果为何物的乡下,嫩藕生吃,滋味特别。奶奶切藕的时候,我从她身边经过,从她胳膊肘下伸过手去,拿一块赶紧跑。
这是野藕,才这样挖。如果是家种藕,一般不挖青荷藕。要等它长大,长到三至四节,长到五至六节。
子荷端的藕,叫藕梢。最前端的,是藕头,在尖端孕育芽头,可作藕种,来年春季的发育之胚胎就包在其中。子荷处分支的第一节支藕,谓之一尾支,往前谓之二尾支,愈往前愈小,最前面的支藕只有一节,一般直立在正藕上方,谓之站支藕。藕的品种好,塘肥泥淤,支藕也可长很大,一、二、三支藕可作商品出售。这就说明,这批藕的产量很高。
十二三岁时,成叔就成了挖藕能手。那个年代,没有下水衣等防冻设备,只条件好的家庭才有套裤。秋季的某天,成叔赤着脚去挖藕,他运气好,碰到了一个藕窝子,横着一联,直着一联,他说,拿都拿不完。这么好挖,越挖越有意思,直挖到月色笼罩荷塘。
野藕是非常深的,深处可淹没人。父亲和爷爷见他这么晚还没有回家,怕他被淤泥埋了,赶紧提着马灯来找。一看,成叔泥人一般,很认真地在工作。爷爷心疼长孙,说藕再多,也不能不要命,赶紧起来。那天,也多亏爷爷和父亲到了,小山样的藕堆,他一个人是断断拿不回家的。
搬运藕,也有讲究,弄断了,就不值钱。那个时候,孩子睡的摇篮,拿开摇床后,把藕摆在上面,挑着,不伤藕。还可用运秧苗的竹框装运。
说起藕,说起挖藕,成叔的记忆如烟花绽开。他说,他生命里的第一双球鞋,就是藕换来的。那天,他去离家十里路的河里挖野藕。一天挖下来,有八十几斤。好在收藕的船贩子已在湖边候着,不用自己挑。藕,八分钱一斤,他卖了六元多钱。买了一双球鞋,花了三元多。还剩下两元多,给母亲做家用。
野藕不像家藕,有明显的规律可循。但它同样也是有行迹的,只是更要经验。十四五岁的成叔,成了观察荷梗的专家。他说,如同挖青荷藕一样,还是看子荷。子荷枯了,也还是有它的特征,矮小。找准后,挖出一个坑,里面横七竖八地沉睡着很多藕。
他父亲反而不如他会看荷梗,就过来捡藕。捡藕要手脚快,否则水沁多了,看不见。不会挖藕的人,找粗荷梗下锹,这是浮藕,细肠子形,也就等于白费了力气。还有的人,力气不够,就打斜洞,行话叫“偷藕”,这样“偷”出来的藕,品相不会好,价格不会高。
三月三,蛇出洞,藕出簪。这个时候,塘里的水深了,就不是挖藕,而是踩藕。顺着藕簪的方向,用脚踩,探,差不多后,再用铁锹钩上来。早春时节,非常冷,时间不能长。
挖藕,还有意外的收获。有一次,成叔一锹挖下去,挖出来一斤多重的野生甲鱼。那时候的甲鱼,十三元一斤,有这个甲鱼,当天的收入就翻番了。可喜的是,那次一连三天,成叔都挖到了大甲鱼。
挖藕,容易受伤。湖塘里的野生菱角,两个角,三个角,四个角,五个角,俗称“扎角”。苍老后,它们掉进水里,沉进泥巴,经年不腐,不管以哪个角度存在,都类似诸葛亮的四角钉,刺朝上。掏藕的时候,刺扎进指甲缝,疼得难受,还挑不出来。
搬离汈汊湖后,成叔也经常外出挖藕。这个时候,一般是挖种植的家藕,人轻松多了。淤泥没有那么深,而且产量也高。现在,随着藕种植的科技含量提高,更加容易判断和锁定子荷,人们挖藕的产量就更高了。一天可挖千斤左右,有人甚至可挖一千五百斤左右。
有的老板好,有的老板刻薄。成叔说,有一次,他就遇见了一位刻薄的老板。几个人给他挖藕,他信不过别人的职业道德,提一把长板锹,跟在挖藕人后面,检查师傅们有没有漏掉藕窝子。如果被他查出来,就一锹拍过去。虽然没有伤害成叔,但成叔觉得受到了羞辱,既是技术的,也是人格的。第二天,他就另找东家了。
挖到汉川,挖到天门,挖到应城,挖到京山,挖到汉口,成叔知道年成好就有好收入,他也萌生了种藕赚钱的念头。
他在天门九真石家大湖边承包了一百五十里地,承包期三年,收入不错。又去卢市净潭附近租地种藕,去干驿租地种藕,去京山曹武附近租地种藕,后来又在住地附近的老鹳湖种藕。
老鹳湖种藕,遭遇大水,几乎绝收,亏了大本。第二年,为了创收,他一边种藕,一边贷些款养龙虾。这些东西,和市场,和年成,关系紧密。那年,他的龙虾赔本了,而藕的价格也差,七角钱一斤。人工费就需要每斤四角,成叔当然不能请人挖藕,只得用水枪打藕。产量低,相当于白做。
早些年,成叔靠给人挖藕,虽然挣不了大钱,但至少不赔本。后来自己干了这么些年,付出了巨大心力,反而还欠了债。长年累月在河湖奔波,他感染了血吸虫病。好在这病,国家免费治疗,倒是没有影响什么。
现在,他外出打工,在工地看场子。里面有田有塘,成叔发挥自己的专长,又是种菜又是养鱼又是种藕。虽很辛苦,但他开心,至少没有赔本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