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喇喇吹。
儿时,奶奶常常这样说喇叭先生。
“百般乐器,喇叭为王。不是升天,就是拜堂。”喇叭是一种乐器,严格来说,是乡土乐器。前段是哨,尖的,含在嘴里吹。底部是碗状,音从那里发出来。在我的故乡,婚嫁的时候,主人家会请喇叭先生。办丧事的时候,主人家会请喇叭先生。喇叭先生进门,要行接师礼。
小时候,没有电视机,没有收音机,不知道什么是音乐。喇叭,应该是我最早听过的乐器。现在,我听了很多乐器弹奏出来的音乐,但还是觉得,喇叭声是最能打动我的。
“好女不学吹喇叭。”吹喇叭的都是男人。常年吹喇叭,腮帮子鼓动,气力的把控,唇齿之间的配合,喇叭的摆放,还得一边走一边吹,是劳心劳力之事。喇叭先生大多消瘦,且很苍老。
电影《百鸟朝凤》,焦先生有一个班子,四个人表演叫四台,八个人表演叫八台,最高规格的表演是吹《百鸟朝凤》,只用于白喜事,且是德高望重的逝者。焦先生坐在太师椅上,乐曲一响,百鸟为王,孝子贤孙跪一大片。
俗语说:“好事成双”。家里办事,进大门的右手边,摆一张桌子,两位先生坐在桌边,桌子上放两把喇叭。有重要的客人前来,鞭炮一响,喇叭也吹起来了。不用吹奏时,他们喝茶,抽烟,也或休息。孩子们喜欢听,也好奇,就站在喇叭旁边看,趁先生不注意,用手摸摸喇叭。
婚嫁是喜事,分结婚方和出嫁方。结婚这一方,喇叭先生吹出来的调,是欢快嘹亮的,里面有对美好生活的盼望,有人生收获的欢欣。听了,个个脸上洋溢着喜悦。
嫁女儿这一方,喇叭声也悠扬,但伤情婉转了很多。女儿从娘家的房间走出来的时刻,演奏声到了高潮部分,仿佛在诉说一个女孩变成女人之后的惆怅,建立一个新家庭的不容易,将来生儿育女的操劳。配着喇叭声声,是母亲等一众长辈们,姊妹们的哭泣声。舍不得,放不下的情绪尽情地渲染。当然,也有鼓励,鼓励她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好媳妇。也有祝福,祝福她永远幸福。
我参加的最伤心的婚礼,是一位远房表姐出嫁。喇叭声锣鼓声里,姑妈把自己的人生经历融进了女儿的人生经历,哭出来的唱词,情真意切,肝肠寸断。我边追着听,边流泪。仿佛是自己要离开家一样,伤心伤意。又怕被人笑,赶紧擦眼泪,赶紧忍住。
娘家这边的喇叭,把新娘送到村口的路边,任务就完成了。好一阵后,那喇叭声似乎还在村庄上空回荡,在新娘的房间周围回荡,在送她的每一个人心里回荡。
接到新娘后的迎亲队伍走在田畴阡陌间,走在乡间土路上。平原空旷,喇叭声在四面八方飞扬,在尘土弥漫间逶迤。隔着很远的人,也可以听到乐声 。男方家就是凭着遥遥而来的喇叭声,知道新娘子马上就到了,赶紧准备迎接事宜。
喇叭,个头小,调儿大。我很着迷这种声音,很悠扬,很苍茫,好像要把那声音吹到天际,吹到遥远。鱼听了躲,鸟听了飞,鸡鸭听了藏起来。人听了,动心动情,不知如何是好。
办丧事,那就是更甚一筹的悲伤。喇叭先生以吹出来的声音,布置一个场景,一种氛围。听的是曲子,却好像是一个人生故事。人沉浸其中,更加怀念逝者的音容笑貌,一言一行。
万一,出丧的队伍遇见了娶亲的队伍,这个时候,逝者为大。娶亲的队伍,停下来背对着丧葬的队伍,然后放鞭炮,一为礼送亡灵,二是以鞭炮声驱赶鬼神。待丧葬队伍走远了,娶亲队伍再行。若是同一个村庄巧遇红白喜事,则双方要进行协商,让白喜事先走,红喜事缓缓再开拔,谓之红压白,吉利。
最好的喇叭先生,能把乐曲吹到骨头缝里。可见,既要艺术,也要情感。艺术,需要天分和勤奋。电影里,师傅收徒弟,第一考验他的气息。端一葫芦瓢水,拿一根吸管,让他吸水。学艺初期,拿芦苇杆在河里练习吸水,一练几个月,也是练气息。情感,至关重要,或许还在技艺之上。喇叭先生投入地演奏时,那吹出来的声音,不是给别人听,而是给自己听。
电影里,焦先生为什么把“百鸟朝凤”这支曲子传给天鸣?天鸣的父亲带着天鸣拜师学艺那天,父亲被绊倒,天鸣扶起父亲时,流了眼泪。
体内中气足,再加上技巧的运用,情感的投入,吹出来的曲子才会具有穿透力,才会令人震撼。吹得好,收入也会高。收入有两部分,一是商定好的,二是打赏。吹得好的先生,请的人也多。
一直,对于会演奏乐器的人,我佩服加膜拜。爷爷的两个哥哥,我分别叫大爷爷和二爷爷,很年轻就去世了。其中二爷爷,是一位喇叭先生。无来由的,特别怀念他。总想他活着,吹喇叭给我听。
喇叭属于乡土乐器,却有很渊源的历史。故乡江汉平原属于楚文化,曾侯乙编钟是楚文化里重要的部分。后世,在这片土地上发展起来的乐调,都可说是楚乐遗韵的延续。再加上和周边四方文化的融会贯通,逐渐形成自己的音乐特色。
江汉平原上,河流纵横,自古以来就水灾不断。为谋生,人们以唱小曲,敲碟子,拍渔鼓筒等形式外出乞讨。花鼓戏,喇叭调等乐曲,依这些形式而来,自带哀戚。当那喇叭声在原野里奏响时,既是清越的,也是伤感的。既是恢宏的,也是悲情的。
在我的故乡,有一首民歌,叫《喇叭调》,就是专为喇叭而作。歌里写道:“长的是喇叭,短的是唢呐,哩哩喇喇哩,吹得好悠扬。”《百鸟朝凤》里,长的短的都是唢呐,倒没有喇叭和唢呐之分。叫喇叭,或许是地方特色。
婚丧嫁娶,人们请喇叭先生上门奏乐,很大程度上,应该是表达一种礼仪,顺便求一个热闹意思。喇叭在这里,属于乐器的成分降低,而成了礼器。平常人生,默如牛羊,短如草芥,结婚是喜,丧事是悲,营造出一点声音出来,告诉四野和相邻,应验着人生的悲喜交加,也表达着生命的渺小和庄严。热闹,就不用说了,给土地上的人,带去享受,带去安慰。
乡村里,喇叭声传出来,不知情的人也可以听出,是喜还是悲,是婚事还是丧事。
现在的尸骨台附近,有一个村叫牛经济湾,那里有个地名叫乌枣坟头。据老人们说,那里的田梗上曾经长有很多野生枣树。枣木,是本地一宝,做喇叭的上好材料。
现今依稀还有这种枣木存在,但故乡的婚丧嫁娶,吹喇叭这一习俗却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如同电影里一样,是管弦乐演奏。
婚丧嫁娶不吹喇叭,但这种艺术还在。只是少了民间性,生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