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小巷，一户人家加高的门槛上 ，狗妈妈倒地躺着。她睡着了，四个乳房鼓鼓的，袒露在路人眼前。肆无忌惮的样子，美而有趣。不禁，想起女人的乳房。如此，不好意思起来，怕被人瞧见一般加快脚步赶紧走。
屋子里面，狗妈妈的身后，有一桌哗啦啦的老人麻将。进进出出的老人们，倘若不想转弯，而腿脚又不灵便，从狗妈妈沉睡的身躯上跨过，会不会像托尔斯泰学骑自行车那样，越觉得有东西越不由自主地踩上去。狗妈妈“腾”地爬起来，“嗷嗷”乱叫唤。
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编织故事。活灵活现，仿佛真听到狗吠声从远处传来。
川端在《山音》里，写过一条狗，名字叫阿照。阿照是流浪狗，信吾老人很同情它，给它吃食，留它在自己家里居住。一天，阿照产崽了。信吾一面高兴，一面觉得自己称呼阿照生孩子为下崽儿，显得冷漠。而同时，又觉得这些狗崽儿长大了很麻烦而心生讨厌。
信吾老人和太太保子结婚三十多年，春风细雨般的融洽，可他心里，却一直装着年轻时倾慕过的女人，保子的姐姐。他时不时地，总要把保子姐姐娇好的容貌从大脑里移出来和姿色平平的保子比较，抒发失落惆怅的悔意。
暖和的朝阳下，五只狗崽儿挤来挤去争着阿照的乳头，它们用前掌压住乳房，抓出一道道血痕，像抽水机似的把奶挤出来。狗崽儿这种惊人的动物本能，弄疼了阿照，它恼火起来，从土堆上往下跑。一只紧紧抓住奶头不放的狗崽，同母亲一起从土堆上滚落下来。狗崽儿没有摔伤，爬起来，嗅了嗅泥土的芳香后，走开了。
信吾老人的女儿房子，和丈夫离婚后带着孩子们搬回娘家。信吾和保子安抚女儿，善待外孙们的同时，总有些不自主的行动，不由衷的语言，连自己都感觉到，是在伤害房子。他们想，自己难道不爱自己的亲生女儿吗。也或者，是责怪女儿不该前来打搅，而出自本能的彼此讨厌。
一天，儿媳菊子对信吾老人说，阿照很聪慧，对附近几户人家的开饭时间了如指掌，准确地说，是饭后收拾碗筷的时间，然后去门口等着。信吾老人听了，心里有些失落。他最近早晚都给阿照和它的儿女们喂食，以为它会一直待在家里，没想到却瞄准街坊开饭的时间出去了。
这事儿，不太像埋怨狗。
信吾老人的儿子修一，家里有年轻的太太菊子，身影如修竹，嗓音像百灵鸟，大家都觉得修一应该知足而幸福地守着菊子过日子。可他偏不，在外面找情人。在情人家里喝酒，耍疯，让情人给他唱歌。
吃着碗里，瞅着锅里，贪心，不知足，厌旧逐新。或许，不仅仅是阿照这样的犬类才有的行径。
动物和人一起生活。人高兴时，逗着宠着动物。不高兴时，踢一脚，骂一句，是常态。可我们还要说，对它多好啊。或者说，它真有福气，被一户好人家收留。你若仅仅依这，去评说狗的可怜或者幸运，那是大错。你若仅仅依这，去评说人的无情或者有情，同样也是大错。
川端康成在文字里写阿照，看似是不经意的生活场景，其实独具匠心。它扎进狗的世界，试图描述所有生命的徒劳无力感，激起人类共振。
这样想着，格外惦念那只躺在地上露出四个乳房的狗妈妈。这个时段，狗妈妈的身体受损严重，不应该躺在地上吧。
人间里，哺乳期间的妇女，饮食上会有格外的添加。狗妈妈，也会被特别照顾，但一定不会如人那般周到。太好的食物，人们还是想着自己吃。剩下的，才会给狗。
故意原路返回，再去看看她。她还躺在地上，很消瘦，眼睛睁着，木然地望着远方。这次，浮现在我的眼前的，不再有喜悦，而是哀伤。
我在想，她在想什么呢？
那样落寞地睁着眼睛，看着远方，是不是正凄凉着自己的境遇？也或者，她的孩子们，也如书里阿照的孩子们一般，霸道而不懂事，引起她深深的烦忧呢？更或者，她想起了曾经那个追着她的伙伴，此刻踪影全无……
是在想这些吗？我不能知道。我只知道，帮她这样想，是最好的想。至于她幸不幸福？我既知道，也不知道。
所有的关系中，无一例外的，隔着铜墙铁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生命，依然要坚强着融合，坚持着理解。彼此厌倦，又彼此疼惜。心烦着，也接纳着。这是我们和世界之间永恒的约定，唯一的相处方式。
想着走着，已经很远了。此刻，她该是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抖抖灰尘，摇摇尾巴，几声哼唧从鼻子里喷出。然后转身，钻过麻将桌，从一条条人腿间穿过，喂孩子们去了。
小李飞刀。小小，小李，小飞，小刀。这是四只犬的名字。
它们的妈妈是德牧和马犬的结合，全身黑黢黢的，没有一处杂色。如果是在漆黑的夜里，你是绝对看不见它的。
小飞是其中一只母犬，和母亲一样黑，和母亲一样高大。正怀着孕，肚子很大，不日将临盆。
它很温顺，我这样的陌生人进了屋，它不吠，只是赶过来嗅，摇着尾巴。人坐在桌边吃饭，它就盯着，想得到一点儿吃的。
它可是一位孕狗啊，我心疼它。若是怀孕的女子，这个时候，一定是养尊处优的，倍受呵护的。我觉得，对于小飞，充足而有营养的食物，是必须的。不能让它讨，让它要。
小飞有过一胎生下十三只犬的经历。这次，也不会少。
怀着身孕，它没有以前那般灵巧。它时常要躺在地上歇一会儿，喘着气。它的肚子好大，里面有蠕动的迹象。它爱跟着人，主人去菜园，它也跟着，干涸的土沟，它跳下去寻，不知道寻什么。问主人，说是找老鼠吃。再跳上来，小飞的鼻子上是泥头上是草。
晚间，我缠住主人，让他讲讲小飞的故事。
他说，小飞在这一带，最厉害。方圆一里路内的人家，吃剩的鱼肉骨头，都是小飞的。其它小狗，从门前经过，畏畏缩缩，斜着眼看小飞的脸色。
对了，小飞特爱吃鱼。，生熟都爱。主人剖鱼，它站在旁边，专挑鱼鳃和鱼鳞。煮熟的鱼骨头也爱吃，嚼得嘎嘣脆，完全不用担心会卡主它。
小飞少时，很调皮，经常吃人家的鸡鸭，总有人找上门来投诉或索赔。主人生气，狠狠打了小飞一顿，小飞长记性了。有一次，随主人去山林，小飞一口咬到一只斑鸠，猛地想起来什么，赶紧吐出来。现在，即使有死鸡死鸭摆在面前，小飞也不贪吃了。总之，有毛的东西不吃。拾掇干净了，叫它吃才吃。总之，不偷吃。
小飞喜欢吃鸡蛋，开始主人并不知道。主人买回来一板鸡蛋，放在床下，等到某天需要用鸡蛋，就拖出来，感觉轻了很多，一看，鸡蛋好好的。拿出来一个，只是个蛋壳。再一细看，三十个鸡蛋成了三十个蛋壳。
小飞刚好在现场，主人厉声问它，是不是你偷吃了。小飞甩着尾巴，赶紧逃离，大半天后才回来。现在有身孕，小飞每天可享用三个鸡蛋。
小飞喜欢随着主人串亲戚，一边走一边和孩子一样东张西望看风景。有的狗看见它过去，吓得瑟瑟发抖。有的吠几声，小飞跑过去，嗅嗅舔舔后，随之离开去追赶主人。
到了主人家，它不拿自己当客人，每个房间串，每个人身边嗅，找好吃的，要好吃的。这户人家正好有一只猫，特别狠，村子里的猫狗都让着它三分。但小飞的到来，吓着它了。它跳上高高的格板，弓着背，呜呜叫着，额头拧成一个“王”字。小飞不怕它，跳起来咬。猫没办法，只能在主人喝住小飞的间隙，赶紧溜了。
主人把它当客人，扔给它一把油渣，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小飞没有吃，而是把这些油渣埋在树下，埋在草丛里。这应该是收藏食物，但这样的收藏有何意义，小飞待会就要离开这户人家。
可以想见，狗只有当下，并没有分析判断的能力。它们的行动，就是当下，就是条件反射。
别看小飞牛高马大，却很怕高。带着它去山里转，放水的渡槽，并不悬得多高，石板也很宽，但小飞不敢走。它是想走的，走了几步又退回去。
主人说，中间有一段时间，家里没人，他把小飞委托给养鸡场照顾。当然，是帮养鸡场看门。他去看望小飞，小飞的身上腿上，毛蹭掉了，皮肉露在外面，好可怜。马犬非常活泼好动，它不甘于被铁链圈着，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主人心疼，把它带回了家。回来不久，小飞就怀孕了。他的主人说，小飞的男朋友已不在人世。前不久被人偷走，成了铁锅里的狗肉。
这年头，这季节，偷狗卖钱的人很多很多。其实一条犬，也就一两百元钱。
小飞的母亲，离小飞不远。原本会经常过来看看小飞的，最近，也被人药死拖走，成了一顿狗肉火锅。
主人跟我讲这些的时候，小飞就卧在旁边的地上。我说，不能吧，怀着身孕呢，地上凉。但我举目一望，又不知道小飞应该卧在哪里。
它听不懂，当然也就不会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它体量大，偷狗集团的人早就盯上它了。或许是怀着孕，暂时还没有下手。
它曾经的伴侣，已经不在了。它的妈妈，也不在了。它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感觉，再也没有看见它们。没有它们，它也照样活着，生儿育女。
它的那些孩子生下来后，会被抱到四面八方。刚开始，人家也许会很喜欢那狗崽，很欢喜地对待。时间长了，就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也许依然被善待着，也许把它转送，也许把它卖掉，也许把它扔了，也许经常打骂……
听说这家主人的母亲，想把小飞送人，我赶紧劝说，如果是一个孩子，这样送来送去，会让他有遗弃之感。犬也同样会的。一定不要再送它走。
和一个讨厌犬的人说犬有多么好，是徒劳的。小飞还只有三四岁，相比于十六七年的寿命，还有很长的路。总觉得，它前路莫测，生死攸关
歌里唱的，谁能知道幸福是怎样的生活，谁能知道快乐是怎样的选择。这样的心声，也是说给小飞听的吧。
不知道生命所为何来，不知道生命所为何去。过一天，奔波一天。过一天，算一天。好漂泊。好无助。
我这样想，再看看小飞。常年没有人帮它洗脸，它的眼角堆积着污垢，身上粘着一粒苍耳。我伸出一个指头，给它挠挠头顶。一会儿，指尖就黑了。
小飞觉得是享受，一动不动。见我不挠了，它盯着我看。和它眼神对视的时候，我好复杂。一方面，觉得孤独，忧愁，辛苦。一方面，又觉得它快乐，无畏，勇敢。
我想抱着它哭一场，也想陪着它笑一回。
房子后面，有它的窝，名副其实的狗窝。几根木头，一块铁皮，地上铺着一件旧衣服。累了，它也去那里躺一会。山里的寒气，小飞只能靠身体抵挡。
第二天早上，打开后门，不见小飞在门口守候，去窝里查看，小飞的肚子底下，挤着十三个犬宝宝。小飞有十个奶头，但只八个有奶，另外五个犬宝宝，拉扯着的，其实是小飞的皮肉。
咬得多了，皮破了，发炎。奶头扯多了，也发炎。小飞只能忍着。晚间休息不好，站在餐桌边等吃的，打起了瞌睡。太累了，有时它不想回狗窝，但又很警觉，时时保护着孩子们。有时候，它也钻进房间的床下，小憩一会。
只一卧进狗窝，小狗就爬向它的身体，踩踏吸允。仿佛母亲就是它们的天地和山河，不管不顾，只要自己活着就好。
邻居们知道小飞生下十三个狗崽，纷纷过来看热闹，说狗宝宝可爱。但我和他们的想法有点不一样，我觉得小飞太累了。我同情小飞的时候，不太觉得小犬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