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在树下捡过一只鸟,一脸病相。放回自然,怕是活不长。特地买了鸟笼,准备家养一段时间再看。夜里,未听得异响。早晨起来,却见它血肉模糊地死在笼中。它杀或者自杀?几成千古之谜。
惨绝人寰的一幕,目睹了。从此,再不生养笼鸟的心。一天,爱人回来说,同事有一只会说话的鹦鹉,愿意给他拿回家养。心想,会说话的鸟,别人会舍得给吗?只当他说的是一句玩话。没想到,周末,他真把鹦鹉提回来了。
我的故乡人,把太过伶牙俐齿的女人叫作尖嘴壳。一看鹦鹉的嘴,马上想起尖嘴壳的人尖酸刻薄的表情和话语来。有些怕,它啄起人来一定厉害。儿时,家对面住着裁缝爹爹,老人家蓄着八字胡,一翘一翘。去他家玩,不敢看他的嘴巴和手。裁缝爹爹为方便抡衣服的缝缝角角,大拇指指甲盖留得很长,卷卷的,硬硬的,像极这只鹦鹉的嘴。
换了个新地方,闹腾得很。和它对视,满眼不屑心烦,冷漠潦倒。眼珠黑亮,却觉着它在朝人翻白眼。“金枝玉叶老遗民”朱耷,善画翻白眼的鸟鱼,象征他冷眼看世界的精神境界。且觉得,在那间叫作青云谱的道院里,八大山人真养过笼鸟。他切实见过,鸟是会翻白眼的。
说起八大山人朱耷,想起余秋雨的一篇文字。他给研究生出题:略谈你对八大山人的了解。结果有个考生回答:中国历史上八位潜迹山林的隐士,通诗文,有傲骨,姓名待考。这样的答案,真不敢笑话,名字的确太奇。如果不知道,很容易作那样的联想。
这是一只绿皮鹦鹉,身材健硕,微胖。常年在笼子里生活,已不觉得它是机灵的鸟,反倒以为是一只小困兽。
李笠翁在《闲情偶寄》里写到:花鸟二物,造物生之以媚人者也。既产姣花嫩蕊以代美人,又病其不能解语,复生群鸟以佐之。余每值花柳争妍之日,飞鸣斗巧之时,必致谢洪钩,归功造物,无饮不奠,有食必陈,若善士信妪之佞佛者,夜则后花而眠,朝则先鸟而起,唯恐一声一色之偶遗也。
笠翁的言语里,鸟是大自然的特别赐予,专为植物界的无言之美而生,代它们表达。鸟之性情唯在林木。虽在笼子里装了两根断木,但毕竟与林子里的树木有天渊之隔。跳上跳下,沉重的步履无可比拟林中之鸟的轻舞飞扬。泰戈尔说:鸟的鸣啭,乃是晨光从大地反射回去的音乐。这只鹦鹉也叫,听着,很难觉得是美妙的音乐。
一个人,长期关在房子里,就会失去本真,变得疯魔。鹦鹉也会是。我没听过大自然里鹦鹉的叫声,或许听过而不知道那是鹦鹉。但我敢肯定,大自然里鹦鹉的鸣叫一定不像这只笼中鹦鹉,带着气,带着怨。每每听它声嘶力竭地叫唤,总疑心,它是在发疯。窗外有树林,树林子百鸟争鸣,它的叫声,不仅人听了不喜,也引不来同类。
说它不正常,不是污蔑。就在刚才,我在房间里,听它在外面说话。
来之前,它在一家单位呆过,那里人多口杂,教它说话的腔调五花八门。它一连用上十种声调说“你好”,“恭喜发财”,“哈哈哈”,“啧啧啧”……说的过程,伴随着恶劣和尖锐的情绪,转来转去,又像争斗,又像发泄。
鹦鹉学舌是一种条件反射。它的这些牙牙学语 ,不是讨好主人,也或者是真的礼貌。学舌,是它的本性。至于说的什么,并不在意。人听了,赶紧靠近它,它扒着栏杆折腾,以为有被放出去的希望。也或者,引来人,站在它身边,让它觉得,是同类,在陪伴着它。这一幕,在人眼里,是人在逗鸟。在鸟眼里,是鸟在逗人。
此时,家里阳台上,住着野生乌鸫鸟一家。鸟爸爸和鸟妈妈加三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清早,鸟爸爸和鸟妈妈叽叽喳喳说些家计营生后,赶紧出去找吃的。三个孩子闭着眼睛,往爸爸妈妈回来的方向匍匐着。鸟妈妈衔着蚯蚓回来,孩子们听到动静,张着蜡黄的小口,挤挤哎哎。
有人靠近鸟巢,立在不远处的鸟爸爸赶紧俯冲回来,站在栏杆上,不动声色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来人。仿佛稍有对它的孩子不利,就会引来一场战争。孩子们慢慢长大后,翅膀硬朗起来。两只大鸟耐心耐烦地教孩子们学习飞翔,回归大自然。
初始,我害怕这只笼中鹦鹉惊扰到乌鸫一家。细细观察,没有。乌鸫一家根本无视它的存在。也或者说,它变态失性的叫声,让野外的鸟儿们把它排在了鸟之外。
泰戈尔的《园丁集》里有一篇文字,写的是一只笼中鸟儿爱上了林中鸟儿的凄美故事。它们的爱情因渴望而更加热烈,但是永不能比翼双飞。那是一只幸运的笼鸟,说明它圈养的时间不长,还保持着自己的本性。
这只鹦鹉,驯养时间太长。它有精巧的住宅,有可口的食粮,有定时定量的水,有陪它玩耍的人。看起来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注定,它的一生,不会遭遇美丽的爱情。像乌鸫那样,和情人比翼双飞。在野外寻找地方筑巢,生儿育女,更是不可能。
乌鸫一家,既要躲闪猎枪,又要躲避风雨,一点一滴靠自己去争取,可那是它们真正想要的生活。生命存在,最好的状态不就是过着符合自己本性的生活吗?
郑板桥说:喜欢鸟儿,就多种树,种上几百棵树,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梦初醒,尚辗转在被,听一片啁啾,如云门咸池之奏……倏往倏来,目不暇接,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
他讲的是距离产生美吧!保持距离,得到的反而更多。“上帝爱鸟,于是发明了森林;人类爱鸟,于是发明了鸟笼。”
庄子的文章《马蹄篇》里有一段话,说那个善治马的人治马 :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虽然鸟儿没有被如此虐待,但受的苦痛是一样。万物都有其自然的本性,生活的规律。人类为满足自己的需要去剥夺和占有,操纵和驾驭,对它们而言肯定是伤害。如果爱它,就去了解它的语言和需求,保持它自身的丰富性和本源性,用适合它们的方式去喂养。
到此,想起“逗着玩”这个词。当年,有位疯婆婆,她每隔几天,就拄着拐杖来到小街。人们见她来了,纷纷聚拢过去逗她玩。她当然经不起逗,舞手跌足地骂,什么难听骂什么。然后,大家哄堂大笑。人们养鹦鹉,也是逗着玩的心态。它发疯,人发笑。
所谓“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所谓“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万物都是生命,生命的本质相同。用逗着玩的心态,玩过头,就是玩他物,损己志。
怀着如此心思,再会学舌的鹦鹉,也无意思多看几眼,更谈不上逗弄 。只几天时间,就受不了它的大叫大闹,赶紧物归原主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