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这个巢筑起,已有五对乌鸫夫妻前来孵小鸟。
它们长相一样,无论如何分不清这次的一对是不是上次的一对。也说不准是不是由这里起飞的小鸟长大后回来孵蛋。姑且,只能把每一对小鸟都看作是第一次到来的客人。
我这么说,也有自己的道理。虽说分不清,它们却有各自的性情。有的勤快,有的将就。有的胆小,有的胆大。有的细致,有的粗心。
今年一开春,就有一对将就的鸟儿来孵蛋。说将就,是由于它们没有清理旧巢,胡乱着住下。这对鸟儿产下四枚鸟蛋孵出两只雏鸟后,飞了。
我又开始盼,盼另外的鸟来。这是以往的经验。这个旧巢,去年就孵出过两季雏鸟。
新家庭的成员是不知不觉来的。一清早,听见阳台上的鸟叫声欢畅,就像人劳动时热火朝天的声响。一两个时辰后,去晾晒衣物,眼角的余光透过白兰树的枝丫,发觉鸟巢那儿的一团黑色不同往日。细看,哦,它们来了。
这一对勤快。原来的旧巢用泥巴加高,敞亮许多。里面的杂草清理干净,薄薄地糊一层黑泥。鸟儿的这种本能,真让人欣喜和佩服。和人世里一样,它们装修新房准备结婚呢。
这么多泥,两张小嘴衔,得来来回回多少趟啊?这样想,就真的觉得像看见了似的:两只鸟儿开开心心地穿梭来回,紧锣密鼓。
过了一会,有只鸟儿回来了,它转转望望,间或用嘴巴添加或者修补。人间的房屋造好了,男主人手背后,一会看上面,一会看下面,也会伸出手去,抹一抹墙面,揪一块泥土。
我偷偷看,它个子很大,是一只老乌鸫。怪不得要加高加宽旧巢的。
正好是雨季之前的大好晴天,晾晒两天后,它们正式入住。这两只鸟不仅勤快,而且温厚。来来去去,不闹出大声响。它们好像知道,在人家的屋檐下借住,不能太骚扰,不给别人增加麻烦。不过,也以此看出,鸟夫妻感情好,有默契,遇事不需要声嘶力竭地互相叫唤和辩解。
开始下蛋了,此时,它们的防守相对宽松。趁雌鸟外出之机,我偷偷潜过去数鸟蛋。
到五枚后,雌鸟开始抱窝。也说明,此次,只有五枚鸟蛋。抱窝后,进出阳台,得格外小心,以免打扰它。
这天,以为它不在,我去晾衣服。再看,却在。它并不动,眼睛望着巢外,一副淡然的样子。显然,它不怕我。我接着晾,它看也不看我这边,好像怕它的存在打扰我似的。
是的,选择相信就相信到底。我相信,它是这么想的。不过,我得窸窸窣窣。有时碰撞声太响,它还是起身飞了。不过只一会儿,马上进来。
雏鸟快出来那几天,它们防守严实了。上午十点光景,抱窝的雌鸟刚一飞走,雄鸟就从对面的高枝上冲回来,立在巢沿上,望着几个还没有生命迹象的蛋孩子。
下过雨,它的身体是湿的,有落汤鸡的意味,有日子的艰难,也有美好的憧憬。和人世一样,从这样的场景里,越是见得生命的份量和庄严。
雌鸟回来了,雄鸟挪到一边,飞走。雏鸟一跃,跳上去,捂着。一下一上,一来一去,没有话语,却是世界的贞信和自觉自愿。
十二三天时,雏鸟出世进入白热化阶段,雌鸟自己是知道的,它捂得更紧。或许也是瘦了。有时,我偷看,要不是尾巴翘得高,根本看不清它的身影。饿了累了时,它偶尔出去放风找食,雄鸟立即回来守着。如同人间防汛,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半月余,雏鸟出壳。雌鸟前脚出门,雄鸟后脚进窝,它踩在巢沿上,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一边用嘴巴清理巢内。新生儿的抵抗力差,要保持干净。立了会儿,见雌鸟还没回来,它唤几声。雌鸟来了,它连忙往旁边一闪。
人世里的夫妻也如此。孩子饿了,女人不在家,男人手忙脚乱。还没弄明白,女人回来了,男人一闪身出去,把战场留给女人。不是说,是谁的事谁的地盘,而实在是性别的不同养成的亘古习惯。
这时候,它们的一切,以新生命的养育为大。我去阳台噼噼啪啪整理收拾,也惊动不了它。它箍着身子,护着孩子,眼睛看也不看我。
做了母亲,雌鸟更瘦了。几张小嘴等着它,好的食物再也轮不到自己享受。
具体几张小嘴呢?终于等到一个机会,两只鸟都不在,我潜过去,五个肉乎乎的肉团在蠕动。也就是说,这次的五枚鸟蛋全部孵出。
五枚鸟蛋孵出五只雏鸟。我在这个鸟巢里,还不曾见过。
半个月来,它们恪尽职守,一门心思地孵蛋,守护。和以往的四对乌鸫夫妻相比,这一对有很多地方出类拔萃。让我明白了一点:鸟和鸟之间,智商和情感,体能和见识,是不同的。
清早五点左右,被一阵“吧嗒吧嗒”地声音唤醒,侧耳一听,是鸟巢里发出来的动静。撩开窗帘一望,两只大鸟都在,它们站在巢沿子上,低头向着巢里。
这是干什么呢?
第二天,当同样的声音又想起之时,我突然明白过来。
大人们逗弄不会说话的婴儿时,也会在嘴巴里卷起舌头弹出一种响声,孩子听了,会笑,会扭动。五只雏鸟,一个叠着一个,沉沉睡着。两只大鸟,从嘴巴里发出响声,是叫醒它们,让它们蠕动,减轻积压。也活动四肢,利于成长。
生命大多一样,刚出生,两眼不睁,不声不响地睡。可有的生命,却没有这过程。原始森林里的角马,从肚子里出来,母亲立刻教它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学着奔跑,后面有虎狼的眼睛和利爪。
两只大鸟细心呵护孩子们。天没亮,它们就打扫巢內,让新生命有一个干净的环境。逗弄孩子们,让它们活动四肢。找来美食,咀嚼后一点点吐出来喂给还没睁眼的孩子。
雏鸟们慢慢长大,它们活动的第一步是贴着巢壁。一有动静,就赶紧张开小黄嘴。在身体其它部位还没有一只鸟的轮廓时,嘴巴的器官就发育好了。
所有生命其实都一样。需要食物,才能存活。需要进食,自身才能发展。
又找了个空,我潜过去看,只有四只雏鸟。那天明明白白看见的五团肉,不知怎么回事,只有四只。如果我眼花,那应该有一枚蛋呀,却也没有。
一张张腊黄的小口,尖利,难以相信它们是从鸟蛋里变出来的。整天趴在巢口,一有动静,赶紧张嘴。稍稍大些后,鸟爸鸟妈回来,它们就叫唤。那叫声,局促密麻,听着像在挤,像撒娇,意思是:怎么才回啊?我饿。
该教孩子们飞行了。大鸟回来,站在巢沿子上,把脖颈仰得高高的。雏鸟们见了它,纷纷往它身上攀,这是让雏鸟学会跳跃。过一会,大鸟转身飞走,雏鸟们抻脖子蹬腿往外看。这个过程,雏鸟开始明白外面的世界。大鸟又回来了,嘴里衔着食物。雏鸟见了,都张嘴要。大鸟把衔着的食物往每一只雏鸟的口里放放后快速收回去。连续试探几圈后,大鸟自己吞下。这个过程,是告诉雏鸟外面的世界有食物,但必须自己去获取。
那两天,巢里格外忙,我几乎找不到空去看望。有一会,瞅着大鸟不在,我去摘白兰花。透过枝叶的间隙,一团黑影吓我一跳。大鸟躲在暗处,守着孩子们。再一转眼看巢里,却发现,只有三只雏鸟。
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只有三只?难道有一只学会飞翔,已经走了?
想不明白,赶紧进屋。不多会,雏鸟们叫的急。我再看,明白大鸟是故意的。它先躲在树丛里,再让孩子们发现它。像人间婴儿车里坐着的孩子,远远看见妈妈了,手舞足蹈,吚吚呀呀着叫唤。
这样的训练是多角度进行。有时大鸟还会绕到鸟巢的背面逗引雏鸟。雏鸟们以为妈妈和自己捉迷藏,引颈展翅,欢天喜地。这样做,是对雏鸟的身体进行必要的锻炼,刺激它们对外界进行充分感受。
每一只鸟,最终都会学飞,但这般有步骤有技巧的对孩子进行驯化,小鸟将来的谋生本事和处事本事,会高出其它鸟儿一筹。
前几季的雏鸟,大多在半月左右离巢。这几只,因为鸟爸鸟妈的特别培养,第十二天,就“腾”地一声飞走一只。
另外两只不停地在巢里跃跃试试,大鸟已不再多给它们喂食,免得太过安逸不思进取。它从不同方位逗引孩子们,鼓励它们飞往大自然。
其中一只,心一慌,落在了阳台里面,不敢上去帮它。它急,头往墙上撞,怕它伤了自己。只得过去,捉了它,放它进鸟巢。哪知它惊了,往外一跃。
心里一沉,怕它摔死,也或者被人捉了去。它其实机灵着呢。落在电线上,就地学起飞翔。飞不高,飞不远。大鸟一直在附近,叽叽喳喳地陪伴。
几个回合后,它就会适应外在的世界,我不必太过担心。
清早醒来,再也没有叽叽喳喳的挤擦声,最后一只鸟也飞走了。还是有声音传来,从树林里。它们并没走远。雏鸟们在大鸟的陪伴下,练习适应和飞翔。
再也不用潜,轻轻松松走过去看,里面一只雏鸟的尸体。原来,突然消失的那只,已死去多日。原来,这些天,三只小鸟一直匍匐在自己死去的手足身上。惊心,连忙把雏鸟的尸体埋进巢底的土里。
那第一眼的五团肉只有四只雏鸟,是怎么回事呢?这是千古之谜,没有回答。又是一段生命历程从这里起飞,又是一个鸟家庭从这里解散。空空的鸟巢,渴死的橘树,静静的阳台,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开心还是应该落寞。
母亲家的鸡圈里有两只母鸡,长相毛色相近,肥肥敦敦,正很勤勉地下蛋。前几天,母亲又买来两只母鸡,和先前这两只放在一起。
来了新朋友,不,这是我的认为,先前那两只鸡不这么认为。动物们有领地意识,来了新的鸡,它觉得是一种侵犯。
它们是两个阵营,各自在各自的地盘里寻食,感觉井水不犯河水。总是突然的,先来的两只鸡,一改往日的温柔敦厚,快速地冲到另外两只鸡附近,对它们进行恣意欺负。鸡圈方向,经常传来鸡们的追逐声,打闹声。
这两只鸡,一只肥一只瘦。瘦弱的灵巧,那两只鸡欺负它时,它躲得很快。肥些的,笨拙,总是被啄得团团转。
起先,我以为只是追赶一下,只是啄一下,没什么要紧。过几日,它们就会彼此接纳,融洽起来。
偶然看见的一个场景,让我惊呆了。
那只被啄的肥鸡走在路上,先来的两只鸡中的一只,赶过来在它的尾巴处连啄几口。而这只被啄的鸡,又吓又疼,走不动,摊在地方,让它啄。见我在,它看着我。那小眼神,是认命的,也似乎在向我求救。
我惊呆了,竟然这样狂妄。我惊呆了,竟然这样软弱。我惊呆了,欺负鸡有多的。我惊呆了,鸡和鸡之间如此残忍。
走过去,破天荒地朝着那只鸡踢了一脚。并警告,不准再欺负它。
这只被啄的鸡,望着我,那小眼神,是惶恐的,也似乎还有感激。
把它抱起来一看 ,老天爷,被啄处,羽毛遮住的地方,发炎化脓一大片。那一刻,鸡的疼痛蔓延到了我的身上。
给它涂了一点药后,另外安置一个地方。它踏着碎步,觅着食物,仿佛没发生什么。
而我,不再平静。
我说自己惊呆,其实还有震撼。生命可以对另一个生命如此无情。让人不寒而栗。也或者说,动物世界的弱肉强食,就是如此,而我从来没有直观过。
正是春天,各种花朵有序的盛放,各种草叶依次生发。大自然,一天一个色,一天一个样。
再回想刚才一只鸡啄另一只鸡。好荒凉。
世间如果如此,这被啄的鸡活着的意思在哪里呢?
睡觉前,起床前,闲空时,想起这只被啄的鸡,心里很不好过。把它和同时来的那只瘦鸡关在一起,免得再被欺负。每天给它上点药,希望它尽快恢复。
有一次,我去鸡笼附近,又明明看见,它带着伤痕累累,追着赶着啄那只瘦鸡。
唉。怎么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