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鸡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24 次 更新时间:2023-08-05 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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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正月一过,乡下的婆婆妈妈们就开始张罗鸡娃娃。

奶奶先是找来干草,把孵小鸡的鸡窝清整梳理干净。端出早已备好的一篮鸡蛋,掀起身上的围腰,一个个擦干净,摆在窝里。再把那只“发抱”的母鸡捉上去,让它捂着。

按着的鸡母不抱儿。并不是每一只母鸡都能孵蛋。“发抱”,有很明显的外部特征,鸡头发红,鸡身灼热。

也是奇,母鸡一接触这些蛋,就开始死心塌地。如同女人,和这个男人一旦有了实质性的关系,就死心塌地追随他。“鸡呀鸡,二十一。鸭啊鸭,二十八。”整整二十一天里,母鸡寸步不离,一心捂蛋。好几次,奶奶见她茶饭不思,把她抱下来,撒一把白米犒劳她。她不贪念,啄几口赶紧飞上去。

我的故乡,女人遭丈夫打骂,日子过不下去。有人劝她离开,她说舍不得孩子。这人就边摇头边叹息:劝不醒的抱鸡母。

中途,奶奶会趁着老母鸡下地觅食休息的空档,端来一盆水,把母鸡孵着的这些鸡蛋,一一放在盆里验。轻轻摇摆的鸡蛋,是有小鸡的征兆,留着。其余的,隔离开来,免得占着地盘,影响小鸡出壳。

过不多久,村里村外的小道上就有了一道风景:鸡妈妈在前面“咕咕咕”地唤,鸡娃娃们在后面“叽叽叽“地应。倘若鸡妈妈找到好吃的,而鸡娃娃们没跟上来,鸡妈妈就赶紧把食物衔在嘴里,唤得更急促些。孩子们跟上来,她再吐出来,喂它们吃。走着走着,偶有贪玩掉队的小鸡娃,鸡妈妈就停下来等一会。孩子们走累了,鸡妈妈寻一棵大树,把它们唤到一起,一一护到翅膀底下,自己也打个盹。

每到这时候,人们走路必得仔细,特别是孩子,跑得快,冲散了鸡群,踩到了鸡娃,那就怪不得鸡妈妈飞起来啄一口。一听调皮的孩子嚎啕,那定是被鸡妈妈所啄。

被踩伤的鸡娃,眼睛闭着,头耷拉着,气若游丝。奶奶拿一个盆,把鸡娃罩着,一边敲打盆底,一边念念有词:“打鼓叫鸡吃白米,打鼓叫鸡吃白米......”过一会,揭开盆子,鸡娃的眼睛睁开了,站起来了。

有的人家半途多得了几只鸡娃,想偷偷寄养在鸡妈妈名下。鸡妈妈断是不许,看见它就啄,直到拿走为止。大人们说鸡妈妈是凭着气味,我有些怀疑,疑心她是凭着声音。刚到陌生鸡群的小鸡娃,叫声格外凄惶些,才被鸡妈妈发现。

孵小鸡带鸡娃是一段漫长的过程。有的人家不想耽误母鸡下蛋,也就不孵小鸡,专等卖鸡娃的用一个带盖子的竹编大筐挑着鸡娃来。

竹筐晃晃荡荡,老远就听到小鸡娃细细的脚爪慌张拥挤地踩踏声。“突”地一放下,揭开盖子,毛绒绒的鸡娃们叫得更慌了,拼命往一处挤。婆婆妈妈们有经验,又已事先盘算好。公的、母的、黑的、花的、黄的各几只,挑进款在胳膊上的篓子。

选好的鸡娃们,必得有鸡妈妈照顾着才能顺利长大。母鸡天生就是母亲,但它只带自己孵出来的鸡娃。外来的孩子,如何威逼利诱也没有用。再说母鸡贵重,为了多下蛋,人们不勉强它。

乡村里有一种走街串户的手艺人,每到一个时节,家家户户都盼他来。小鸡公成半大“小子”了,该赶紧阉,要不打起鸣来此起彼伏吵得慌,又不长个。大人们其实不说“阉鸡”,说“献鸡”。献过的公鸡长得快,细皮嫩肉,过年的时候做年夜饭。媳妇或者女儿坐月子也拿它补养身体。最后还会留一两只,给来年买来的鸡娃们当妈妈。

手艺人坐在矮凳上,用一种专门的铁夹子,夹住公鸡的两边翅膀,选肚皮下一块地方,拔掉鸡毛,用刀子划开,撑住伤口,轻轻镊出一个东西,放进旁边装着水的瓷碗里。再把鸡松开,往地上一放。鸡扑棱扑棱,站定后愣一会,踩着碎步,没事儿一样觅食去了。

献鸡是现成的妈妈。捉住早打算好的一只大个献鸡,抓紧翅膀,捏住嘴巴,灌进去几口白酒,让它晕乎。找到当初的伤口,拔去鸡毛,用食盐多抹几下。献鸡清醒后,喉咙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和母鸡妈妈一样。鸡娃们听到这声音,赶紧往它身边挤。开始几天,得把献鸡圈住,让它和鸡娃们巩固感情。几天后,自然而然,它就带着鸡娃们四处找虫子。个子大,雄赳赳气昂昂,护得格外好。等鸡娃们羽毛丰满,它一个一个啄,让它们远离自己,独立生活。

献鸡不光给鸡娃当妈妈,还愿意带鸭娃。别不信。过去没有电孵鸭蛋,鸭娃的母亲就是母鸡。开始,献鸡在前面昂首阔步,小鸭们跟在屁股后头一摇一摆,不协调间见着家畜间的互帮互助。小鸭们稍微大些,遇着一塘水,喜滋滋赶去游泳。献鸡拦不住,眼见自己带大的孩子离开了视线,急得在岸上来回追赶,叫喊。小鸭们自顾自快活,丝毫不搭理自己的养母。开始一两天,献鸡还会在塘边候着,等小鸭上岸后带着它们回家。后来想明白,也自顾自乐去了。小鸭的事,忘得九霄云外。

献鸡发出咕咕咕的叫声,是被酒烧了嗓子?还是盐抹在伤口疼?而这声音还正是小鸡娃们所期待的。等小鸡长大了,献鸡和鸡娃分开那天,献鸡“咕咕咕”的叫声会自然消失.......

鸡世界的事情让人匪夷所思。问不得,只能猜。

有的鸡,母心情切。主人不让它孵蛋,它却非要,且不屈不挠,主人拿凉水往它身上泼。不管用,直接将它扔进水缸里。还不行,它坚持要抱窝,那就将它的毛,生生拔一部分。不行,再拔。有的鸡,最后拔成了秃子。还有的主人,更狠心,面对这样的痴母鸡,将它一对翅膀往反方向扎住,拔起一根粗毛,对准它的两侧鼻孔,将粗鸡毛穿过去。鸡剧痛,顿时清醒,再也不提抱窝的事。

仿佛统一规定过,家里的鸡笼一律设在大门后的掩蔽处,上装两到三个鸡窝。

下蛋有先后,先坐上去的先下。有些鸡想下蛋,回来晚了,一看,没地儿。等不得,又不能找主人想办法,慌得“咯咯”叫几声后,往外急走。

外面有草垛子,一座两座三座。鸡们分辨不清哪个是自家的,快速找个僻静安闲之地坐下来,解决下蛋的问题。

它下了蛋,跳下来的时候,是会叫几声的。但主人没看见,当然,也就没有犒赏它。

它只得围着草垛子啄些谷粒,自己慰劳自己。一来二去,竟觉得这样也好,是自己的专属鸡窝,不用和别人争抢。因此,每每下蛋之时,自觉往草垛里去。

有一天,当它下完蛋,正往下跳时,一个孩子从这里过。他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见他往草垛上望了望,再伸出手一摸,三个鸡蛋,还是热的。四下看看,没人,把鸡蛋取出来拿回家。

母亲问鸡蛋哪来的?他说草垛子里掏的。母亲知道是野蛋,喜滋滋地接过,并承诺,今晚给他炒一盘韭菜鸡蛋。

得到表扬,又有鸡蛋吃,孩子从此留神起来,渴望再捡到鸡蛋。这如若捡钱,人人手上有,却不常丢。每家有鸡,不是家家都有鸡在外面下蛋。这事儿,可望而不可及。每每在不经意时,偶然遇到而已。上次捡到鸡蛋的地方,下次去,不一定还有。

这只鸡在外面下野蛋,女主人马上会发现。几只鸡下蛋,她心里有数。眼看着这鸡只在家吃住,不见在家下蛋,女主人生气,见了它,就质问:你把蛋下去哪里了?鸡当然不会回答。

只能采取措施。早晨起来,打开鸡笼,抓住母鸡翅膀,摸它的屁股,“验”它是否有蛋。如果这只几天没在家下蛋的鸡屁股口有蛋,头上就会挨一下,并被大声斥责:你不好好下蛋,杀了煨鸡汤喝。然后,它会被重点关注。要么跟踪,要么直接留在鸡窝里扣着。

采用跟踪计的,有时可把损失挽回来。

秋妈妈说话讲吉利彩头。她悄悄跟踪,找到草垛,把鸡蛋拿回家。家里人问:“哪里捡的野蛋?”秋妈妈赶紧摆手制止:“这是元宝,这是元宝。”

如此一说,就把鸡在外面下野蛋所引发的精神损失,弥补了回来。

那时节,没有钟表。人们养鸡,吃肉下蛋是一方面,报时也是一方面。只要不是有心事一夜难眠,大多是在鸡叫声中醒来。爷爷生豆芽菜,夜里得起来浇水,他总是合衣躺着,在头遍二遍三遍的各种鸡叫声中判断出三更天,四更天,五更天的位置,然后起床劳作。

那鸡叫声,从远到近,从近到远。从高到低,从低到高。从长到短,从短到长。自家鸡笼里的鸡叫,甚至可以听到鸡冠和脖子的抖动声。或由于太用力,爪子站立不稳,跌撞了一下,也是能听见的。

西汉年间,有位作家韩英,在他的文集《韩诗外传》里写道:“鸡有五德。文德,首戴冠文也。武德。足搏距武也。勇德,敌敢斗勇也。仁德,见食相呼仁也。信德,守夜不失时者信也。”后来,还有人根据五德,做鸡诗一首:“意在五更初,幽幽潜五德。瞻顾候明时,东方有精色。”

乡下人家,从没听说谁家丢钱。丢鸡,倒是常事。每户人家养鸡,无非黑的白的花的黄的。可每家的女主人,都能认清楚自家的鸡。

傍晚鸡回笼时分,主妇撒一把谷子,一唤,鸡们欢天喜地往家赶。一数,差一只。再看,那只肥硕的黄毛母鸡没有。急急出门,对着屋前屋后草堆隐蔽处叫唤,没有鸡的踪影。

想着这只老母鸡怕是凶多吉少,女主人怎么也睡不着。鸡生蛋,蛋孵鸡。一只鸡的损失,对于一个家庭,很重大。一边在心里骂缺德鬼,偷吃了自己的老母鸡。一边心存侥幸,万一是认错门,进了别家鸡笼呢?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眼见家家户户的鸡都已出门,再唤,依然没有自家母鸡的踪影。气不过,也只能站在门口大骂几声,让那偷了鸡的,吃起来食不甘味。接下来,会暗暗地留意阴暗角落,露天茅厕,有没有黄色鸡毛。

十几天后,奇迹发生了。这只黄毛母鸡没有丢,它在外面下野蛋,找的地方非常掩蔽,没被人发现。积攒多了,偷偷坐起窝来。亏得它恪尽职守,把那些鸡蛋全部孵成了鸡。可怜见的,瘦了一大截。

当它“咳咳咳”地带着这些小鸡们衣锦还乡时,女主人见了,先是一愣,紧接着马上明白过来。这时候,女主人的心情很复杂,来了一群小鸡,是一笔意外财富,本应该高兴。但是,鸡不听话,吃里扒外,把蛋下在外面,还孵成鸡,说出去不好听,也怕惹闲话回来。

但到底还是高兴,把它们迎进屋,撒米接待。拿一个篾罩,圈起来,养熟悉后,再让它们自由活动。

如此短促的生命,给人带来这么多美。到最后,被人一刀断颈。看过人杀鸡,割断脖颈后,把鸡往树丛里一扔,鲜血四溅。旁人观看,杀鸡人洋洋自得地说:“杀鸡,脖颈得割浅些,让鸡多跳跃翻滚,肉活络,口感好。”

人们总是说,畜牲该杀,该被人吃。我不否认这种习俗和理性,但希望人们对待它们,也怀着爱意,想一想它们内心的感受。一个人能够被某种感情所冲动,在一种广阔的爱里哀愁,哪怕他拿着刀,也比不受感情冲动的人拿着糖果可敬。也就是说,可以杀鸡,但是有无从爱里蓬勃出来的心理活动,关乎着人和人的不同。

黄永玉老先生在文字里说,家养的这些鸡鸭们,格外有意思,不晓得怕死,被人们捉脚掐脖,还以为是在和它开玩笑,一会就丢了它在地上跑。

但愿是这样。没有死前的忧郁和恐惧,活在当下,死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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