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镇远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84 次 更新时间:2023-08-02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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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不是每个古老而又美丽的地方,都能如凤凰那般,出沈从文和黄永玉那样的大家来,以文字和书画的形式,在外人还未抵达之前,就把那片地方,渲染成人人心底眷念的故乡。

尽管,镇远离凤凰并不远。尽管,镇远和凤凰的风情民俗很相似。没有文人事先的文字做深入铺垫,人们喜欢它,只是听说它很古老,很美。不能如会凤凰那样,心里藏着土匪的故事,藏着田三怒那样的游侠,藏着幺幺,翠翠那样的姑娘。

我对镇远的了解,就是这样。听说很美。去镇远的火车,穿过湘西大地时,一直想着镇远和凤凰的不同。并不是说好与不好。这如同人的命运,各有各的轨迹。想或者比较,只是为了更好地走近镇远。就像去认识不相熟的人之前,想想他和他人之间的交往,也是一种了解。

去古城,和参观自然景观不同,既要有自然风景,还要有人文风景。 城市里造就的生活,机械,匆忙而没有体温。人们千里迢迢赶去,是去寻找并亲近那失落的古老生活气息。这,和人的童年生活有关。或者干脆说,人们寻觅古老的地方,其实是寻觅自己的童年。

我的经历有些特殊,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向往镇远,其实是向往奶奶的菜坛和蒲扇,爷爷的烟斗和扁担……

进入贵州腹地后,山越来越高,越来越密,人烟相对来说也越稀少。民居形式,大多和城市接轨。水泥、石灰、铝合金和玻璃结合成的小洋楼,在绿色山林间凸起的姿势很突兀,引我一直想着“和谐”这个词。

山里的房子,就该是石料和木头合成。它们有时间的积累,做成的房子可以站成一棵树,在时间里活着,与山川共庄严,与大地同色调。既是传承祖先遗留的古朴和生机,也是给世界贡献美。

我曾经想过一个话题:世界的美,一直被房屋破坏着。原因是,房屋没有与自然和谐。这里的和谐,有两层意思。要么和自然浑然一体。 要么超越于自然之上,自成风格。这种自成风格,是艺术的,独立的,但又在终极意义上和自然和谐。

美的最高境界就是和谐。

我不是排斥现代化,只是认为不必照搬,在保留自身优势的基础上适度选择。城市里的房子呈现的是批发模式,已不能按意愿选择或者创造。乡村有,但乡村自己却放弃了。这是遗憾的事情。

我其实想表达的是,现代和古老并不矛盾。改善生活条件,可以方方面面。哲人说,未经思考的人生,不值得一过。套用这句话说,不作思考的照搬,要不得。细想很多旅舍或者公共卫生间,大都装坐便器。如不认真清洗,又破破烂烂,那就不是方便,不是现代,不是舒适,反而给人造成困扰,让人尴尬。

说起房屋和自然的和谐,眼前跳出来一个画面,武侠小说里的黑衣蒙面人翻墙入室。神秘莫测的动机,窸窸窣窣的声音,就是场与景的和谐,故事与人物的和谐。在乡下,住瓦房。半夜,虫鸣,狗吠,房顶上有细碎的声音传来,你一边猜想是人,一边猜想是猫。有些害怕,但不能不说,那种和谐之美,特别动人。

当汽车转弯,远远地看见桥和河流时,镇远古城到了。深闺藏佳人,遗世而独立。美。是我对镇远的第一印象。米码头站下车。这名字,烟火味足。人人不能少饭,家家不能缺米。山城人家的炊烟,曾经从这里出发。

我问自己,是不是来得太晚?我的另一个自己说,一点儿也不晚。人和人之间的相遇,是呼唤。人和地方之间,也如此。呼唤得越深切,与之见面时,碰撞也就越多。这似乎是说,之所以来得这么晚,是我一直在准备,准备自己配得上这份等待。

我不知道,古城和水,是不是宿命的相依。只能说,自己去过的古地方,都环绕着河流。人们捣衣洗菜,打开后门,就是埠头。这个镜头,让我心酸。我的童年,在江汉平原度过。那里并不少水,河流却可望而不可即。屋前屋后的几眼池塘,水是死的,且只在盛夏雨季那几天充沛饱满。其它时间,浣洗衣物,总感混浊和局促。吃喝的水,更难,要去远地方挑。这对于我,是噩梦。那年月,放学后第一件事情,赶紧拿扁担,挑水去。

下着雨。心里偷偷一喜。看镇远的美,雨天最适合。这份喜悦,压在心底,并不敢说。下雨,到底是给人带来不便。也是下着雨的原因,我忘了对自己的嘱托:走到街的背面和深处,旅店或许便宜。生活里,很多时候,人就是个“变色龙”,不能言行一致。难怪人说,你不要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匆匆在湿漉漉的街上找了间旅舍,放下行李后,如释重负出来逛。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临水的吊脚楼,密密麻麻。我发现,古城有些不堪重负。这不是悖论。我的身体轻松后,变得客观起来。所有的吊脚楼,都把腿伸进河里。外观上,努力和自然和谐。内里,所有的房屋,向着同一个目标,尽可能多地隔出房间。窗子和门的呼应,阳台和走廊的贯通,无暇顾及。空气不流通,房间发散出一股旅舍所特有的窒息气味。那气息,在房子里回荡,似乎在加重河流的承受力。河流两头,房屋还在拔地而起,如雨后的春笋。听说,只有在十一,春节这样的长假里,房间才会供不应求。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十多天的人流,就大肆发展民俗,对于自然 ,对于河流,对于资源,这是极大的浪费。

沈从文先生在文字里说,典籍上,有关于云贵放蛊的记载。放蛊必与仇怨有关,而仇怨又与男女之事有关。这是人性的通病,因什么而起的纠纷,最后都扯到男女情事。

久远前,新欢旧爱得失之际,蛊可以用来作争夺的工具和报复的手段,让当事人非狂即死。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就是蛊的神秘。它可以解。要不,就是直接害人了。其实,哪里可以解。只是运气。或者换了一种说法。

沈从文先生说,贵州的小乡镇上任何一个小摊子,都可以公开买红砒。可见蛊,在贵州并无神秘可言。既是没有神秘,想必这蛊,会使多少情侣生死一方,使多少家庭人亡家破。

在古街上转,眼睛一直搜寻一个小店。我的另一个我,看见了目标。店面陈旧深幽,柜台是斑驳的木头,白胡子老头坐在里面。我走过去,他问我买什么,我支支吾吾说,有没有红砒?老头一听,脸色大变。我的大胆,他的惊诧,让我变懵了。站也不是,走却走不动。

我是清醒的,赶紧把另一个我唤醒,拉回来。这种恍惚感,很迷人,它使我对陌生地方的追逐乐此不疲。哪里还有什么神秘的小摊。到处是方言的吆喝声,卖银器,卖茶叶,卖古董,卖吃喝……蛊的神秘悠远,已成了江湖上的传说。

一眼瞥见对面的青龙洞。建筑建在峭壁之上,与悬崖,古木,藤萝,溶洞融为一体。青砖黛瓦,飞檐翘角。有道教场所,有佛教的寺庙,有儒家的殿宇,有学子院,有戏台。如此规模宏大的建筑群,这是祖先智慧和富有的完美结合。把小城的精神文化高高耸立在山体上,既显示气势,也表达重要。既对外来人威慑,也是对本地人提振。

盘旋的山石劈出的窄道,转弯处,一块巨石上长出一株植物,开红艳艳的花。它和青龙洞的建筑,以大和小,重与轻,彼此辉映着自身不可估量的力。你觉得石缝里开花有多难,那绝逼上的建筑就有多难。你觉得花开有多容易,那建筑就有多容易。你什么也不想,那它们就是浑然天成,不难也不易。

在青龙洞上看舞阳河,那是最美的身材,标准的S型。像一条蛇,包裹着岸边的建筑,呈现小城“九山抱一水,一水分两城”的格局,风情万种。这让我想起,美人就是蛇所变。难怪,白娘子,是世间男人心心念念的女子。

据科学家们说,对于山体,水是最大的破坏力。它蓄积力量,在山间冲开一条路,把人们引进山林 。此刻,心里最深的感触是:河流是风景最大的制造者,是人类之源。

镇远的美,超出了我的想象。可我,还想寻找我的想要。我一直坚信,生活,是美的表达者,我要寻找生活。一路走,一路看着人。那些年轻者,已难以分辨,是当地人还是外地人。零星几个老人,肯定是。可他们要么守着菜,要么守着瓜。一开口,就是商品,就是价格。

沿着四方井的青石,上面一层层如棋子一般坐落的,是本地人的民居。这里曾经是交通咽喉地带,明清时期,是中央政府进军东南亚的必经之地,有“欲通云贵,先守镇远”一说。既然如此,它就是理所当然的物质集散地。现存的古道,码头足以说明,小城“西南都会”的名声绝不是子虚乌有。

盐船争流,商贾云集,八大会馆,十二戏楼,吸引了逐利而居的商人停下来,把家安在这里。他们深思熟虑,把原乡四合院,吊脚楼,回廊等具有地方特色的院落形式,改造成符合此地地理环境的山屋。木石与山体的完美对接,使它们既有堡垒式的森严,又有大户人家的豪气。不想太张扬,依风水先生所言,把房子建成“歪门邪道”的格局,以南为尊,财不露白。这些房屋的设计者,肯定想不到。他们的才华如同自然山水,至今还在恩泽后代。

古老的石板一级一级往上踏,山腰上一处望得见河流的破旧木板房里,住着94岁高龄的老奶奶。

奶奶的破屋有好看的格子窗户,有朴素的门楣,有推动就会“吱扭”一响的木门。堂屋里,靠墙摆一张大方桌,三面围着残破而又老旧的板凳。那是家的形式。奶奶见我张望,忙招呼我坐。怕我听不懂,用手指点着门口的板凳。语言,从来都不是唯一的交流方式。那些没有嘴巴的事物,一样有交流的能力。人的肢体动作,比语言,来得更亲切。

老人年纪太大,行动不便,瘦小的身躯陷在一把塑料椅子里。她的座椅旁边有一个大物件,像乡下人家屯粮食用的木盒子。我问奶奶,她说是冬天的烤火柜。一说是烤火所用,顿时想起来,在湖南山区,看过这个物件。五六个女孩,围着放有火钵的木柜子,一边十字绣,一边聊天。

受码头文化的影响,奶奶耳聪目明。我的语言,她听得毫不费力,理解得易如反掌。大雨天,奶奶却穿着一件无袖汗衫。我摸摸她的手,冰凉。我问奶奶,为什么不加件衣服。奶奶说,手膀子僵死麻木,自己不能穿。木围子上,散乱着奶奶的旧衣服。我找了件长袖,帮她穿上,然后给她揉搓双手。

人与人之间,肢体的接触,最容易触动情感。奶奶红了眼圈,她说年轻时,唯一的儿子因病离开人世。老了,老伴也离开了她。老伴临死前,叫来侄儿,把奶奶托付给他。奶奶百年后,山上这处上了年纪的木板房,两个人一生的财富,归侄儿所有。

奶奶说,自己能出力时,在米码头扛两百斤重的米包。米码头,那是我在古城下车的地方。原本,那只是一个废弃的用于观光的码头,只因奶奶曾在那里劳作过,码头顿时鲜活起来,扛着麻包的工人上上下下。他们每扛上去一个包,找收货人取一个竹签,那是收工后结账的凭证。现在,奶奶老了。住在另一处房屋的侄儿,每天早晚各来一趟服侍她。 小饭桌上,菜框下罩着一个碗,装着拌了菜的米饭。

说起自己的痛,奶奶哭了。她说,以前做苦力,不觉得苦,自己能动。现在每天看见来来往往的游客,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不想活,但死不了。她说,要是自己有亲儿子,一定会背着她出去转转。她说,房子到处漏水,潮湿,风湿关节炎越来越厉害了。

我对奶奶说,您一定好好活着。老天爷给您长寿,是补偿,是福祉,您要受享。而同时,我又觉得,自己说的这些话,是那么言不由衷,那么残忍。奶奶孤身一人,一家人的大饭桌,多人围坐的烤火柜,成了老人行动的扶手。她唯一拥有的,只是一把冰凉的椅子。看着外面的世界,把泪流进心里,等待最后一天早日来临。

既然不能长留,不如早些离开。 拿出五十元钱,轻轻放进奶奶的手掌心。 奶奶捏着钱,感激地笑了,又哭了。她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我眼神不好,你从这里走出去,再回来,就不认得了。

我心里说,忘了好。我心里惭愧,钱太少。我心里想,遥迢路远,隔山隔水,再来这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不可能再见奶奶了……

和奶奶萍水相逢,不忍心看奶奶受苦,但也没有办法。我能做的,只是给奶奶带去一点点人世间的温情。那间破烂的房子里,漫漫长夜,奶奶想起我时,胸口有暖流涌动。

我们给别人传递爱,本质上是为了自己幸福。短短的见面之交,奶奶如此感激,我的幸福感如此丰盈。我们的眼神和动作,都在展现彼此最美好的一面。

人太过幸福,往往言不由衷,蠢话脱口而出。我说,奶奶,您的家乡真美。奶奶湿盈盈的眼睛盯着我,摇了摇头,那意思是感觉不到。所以,千万不能问本地人对于本地风景的评价,那是没有共鸣的。风景在远方,在他乡。何况还是一个老人,走在人生边上的老人。

古城无一例外的,正在渲染夜的迷醉。听说很多年轻人来到古城,慕名的竟然是夜景。夜幕降临,古城远山近水,灯火璀璨。人们在灯火和水光中喝酒,吃饭,说笑,唱歌。尽兴后倒头睡下,再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该收拾行李回家了。这是什么?我们来到这里,想换一种生活,换一种心情。结果。却是换一个地方,重复着原来的生活。

人们的思维形成了一种错觉,以为黑夜是无用的资源。因此,拼命喧哗,对它进行利用。这样的利用,其实是占有。诗人顾城写过:“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寻找光明。”顾城,古城,这么巧合。仿佛这句话,是对所有古城创造不夜城的一种提醒,一句忠告。

纪伯伦说:“黑夜是探索和发现的季节。白昼赐予你知识的力量,引导你们的手指精通所接受的艺术,而黑夜却引导你们走向生命的宝库。太阳教导万物向往光明,而夜却使它们升腾,靠近星辰。在那神秘的静默中,明天在时光之母中逐渐成型。”

白天,在古城里,我们奔走,劳累,按动快门。晚上,该是如牛一般反刍的时候 。白日,古城如游人一般,迷茫烦躁,心不在焉。夜晚,它才会散布真实,让懂得在夜间倾听的人,听到更多深入古城内部的故事,满足心灵对于古光阴的渴慕之情,照亮脑海里被时代被时间终结的怀旧之光。异乡的夜晚,才是诗意的开始。可我们渴望诗意,却又在阻止诗意。

在外旅行,会醒得很早。我是个实惠主义者,总想在同等条件下,能尽量多感受一些。静静的古街,游人们还在梦乡。 大山里的清晨,是抒写一天童话的开始。山体,被蒙上轻纱,做最后的酝酿。 河水是混沌的,和没有睡好的人一样,浮肿着眼皮,疲劳着身躯,硬撑着铺展水波和涟漪。

鸡扯起喉咙,远远近近,长长短短。它比人,更会创造生活的气息。隔着河岸,有晨练老人的嗽声。 河流的上方,一列火车“轰隆隆”穿过,这是终结小镇码头文化的利器。而同时,又是它,把南来北往的人群送到这里,使它成了口口相传的美景。

这是很有意思的宿命和轮回。也颇像爱孩子的父母,把孩子打一下,又递过去一颗糖。中间的得失能不能对等,只有古城知道。可古城,它不会说。如同挨打又吃糖的孩子,他也不会说。

我站在河岸看镇远,感叹造物主对这片土地的厚爱。群山连绵,绿水逶迤,到这里,张开幽怀,紧紧拥着小城。让每一个小城人,都做仙人,在画中生活。

江山如此多娇,我却抒写了一位晚景苍凉的老人。我不知道,是否合适?但转念一想,我理解了自己。所有的生命都是悲情的,孤独的,感伤的。连自然,也如此。舞阳河转到这里,如同母亲的手臂,搂着三个孩子。谁来为它减负?

老人的生活,那么艰苦,还愿意对着陌生人微笑。微笑着给予,微笑着接受。自然,如此承重,还甘心情愿着奉献。奉献人类以美,以爱。你说,对这世界,除了同情,还能给什么?当内心充盈爱,我们在世界面前,会懂得收敛,敬畏。会布散温柔,感动。

到此,我也明白,凤凰也好,镇远也好,乃自所有的古城,有没有文字做渲染,对自身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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