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千户苗寨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08 次 更新时间:2023-08-02 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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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余秋雨曾经写过一篇关于西江千户苗寨的散文,名字叫《蚩尤的后代》,里面有一句话:他们以美丽回答一切。生活里,每一个即将去贵州旅行的人,耳边都会被灌入:西江千户苗寨,不可不去。与其说这是一句叮咛,不如说这是一道命令。背后掩藏的话语是,西江千户苗寨,太美,太美。

在我的想象里,贵州是山的化身,高不可攀,密不透风。野果摘不完,清泉流不尽。在我的眼里,苗寨是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村庄,有神秘的习俗和古老的传说,有勤劳的人民和淳朴的心性。当然,我更知道,所有的乡村都一样,劳累和艰辛,贫穷和荒芜。

去千户苗寨的路上,汽车一直在大山里蜿蜒,两旁青山笔立。正值雨季,山脚下的河流迈开的步子很大,不是走而是跑。这是贵州山水的特点,水绕着山,山环着水。山抱着水,水引着山。仿佛世间的男女,谁也离不开谁。仿佛歌德说的诗句走过来:伟大的女人,引导我们走。

山体在哪里,水就在哪里。让我想起曾经在科普杂志上读到的文字。砂岩石峰,常年受强风暴雨的侵蚀。海水蒸发,水汽遇石头的阻隔而被迫升空,上升的水汽被强风吹向内陆,升空冷却后聚集成云。这就是淡水的来源。然后它冲击山体,引出一条条路来。

把水比作女人,这是一个动人的意象,绝不空穴来风。流水的褶皱是衣袂飘飘,水草的起伏是长发逸逸。历史,从来不因山而起。只有水,才是生活的源头,《诗经》即是如此。传说,千户苗寨,是蚩尤的后代在此世代定居。蚩尤被打败后,他的子民到处躲藏,走到这深山密林间,被河流的声音吸引,一步步,紧随着,走进了这片绝美的山水。

我也是这样,在河流的歌声中走进苗寨。苗寨太有名,也或者说,现代人集体打开了回归乡村潜意识。纷至沓来的人们,如同那一河水,一茬接一茬地流动。

有些懵。我从乡村走来,从未见过这样美的村落。大山的怀里,吊着一栋栋用木头搭建起的房子。近看,是一色。远看,蓝天白水青山绿地的映衬下,深深浅浅,错落有致。原以为,多彩贵州这个说法,要么太广义要么太浅显。现在看来,却是正好。有些懵,仿佛到了一个原始部落。有些懵,人太多,又仿佛来到的是一个大集市。

人多声杂,觉得美,却又无法欣赏。马上想到一个法子,往水边走。水的声音,可以遮盖世俗的喧哗。在人们普遍走往高处欣赏风景的理念之下,山脚下的河道,无疑会越走越安静。

鸟鸣山涧,水声哗哗,山峰无言,吐出一团团雾气。那雾气,在升腾中,自然而然会与别的雾气结伴而行,滚成更大更多的雾团。它们的世界里,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古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并不是把人分成两种,有各自的喜好。而是人的本质上具有这两种情怀,既钟情山,也钟情水。也或者说,如胡适的名言,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这是一个整体,无法分割。也或是林语堂先生说的,每个人都是一半为道家,一半为儒家。

我在平原长大。对于山,有本能而永恒的渴慕。小时,是摘山果饮山泉,在大山里撒野的憧憬。长大后,对于山的仰望,除“一览众山小”之外,幻化成对稳健踏实,庄严沉默的精神品质的追求。

这里的人们,门前绿水绕,清泉石上流。 照得见卵石的河水,让我在异地他乡回望故乡的方向,一片怅惘。儿时,我们去池塘边洗衣洗菜,池塘狭小,水是混浊的。 而爷爷生豆芽,需要伴着一口洁净充足的水塘。奶奶年纪大了,吃水的塘太远,水难得见家门。我天天瞅着水缸,得去挑水。 这里的水,在这一刻,让我想有一堆衣服,站在水里尽情地浣洗。

一只蓝色蝴蝶停在河畔的树枝上,一霎那间有捉它做标本的心。轻手轻脚靠近,只差一点,它飞了。知道是自己的故意,差那一点,是并不想真正捉住它。它太美了,我怕很多花朵望眼欲穿地等待它,心会碎。

河流卷起雪白的衣袂,围着大山妖娆。唱着歌,哼着曲,给大山解闷。一棵小树,长在河道中间。水流经年累月冲刷,它依然顽强挺立着。

它是山水养育的孩子,离不开父母的怀抱。它是森林的下一代,有着对山水执着的留恋。再一抬眼,山的高处,雾和白云滚成一团,做了最亲密的朋友。山顶上的人家,正是白云深处。

女人们,戴着银饰,在风雨桥上唱歌。项链和耳环,手镯和服装,白花花的白银打成。我觉得,这是受了河流的启示。绿的山,白的水。青衣服的男人,白晃晃的女人。这是大山里最美的配搭。水的流淌,仿佛是银在倾泻。

桥旁,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在树荫下写生。一座造型工艺复杂,具有民族特色的木桥,他已完成了大半。一张素描纸,一支普通的中性笔,木桥在他笔下轮廓分明,有模有样。

我夸他,他虽没抬头看我,但透过笔端,能感觉到他的喜悦之情。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将来若你成了大画家,大艺术家,我听到这个响当当的名字,就会说,哦,就是那位在西江千户苗寨木桥旁写生的男生。”

男孩抬了抬头,略带羞涩,又满含美意。他说,他叫何嘉泰。嘉奖的嘉。泰山的泰。

山和水,是最美的伴侣。动和静,是最温情的写实。一路上,看风景的都是外乡人。本地人,天天看,已不成风景。也或者说,曾经的闭塞,让他们饱尝苦头,觉不出美景。不,这些都不是。这是风景在他乡的宿命感,是资源配置的神秘和悠远。彼此渴慕,人群才会像河流,活活络络。河流,给大山指路,也是为了有一天,让山外的人,顺着河流的指引,走进来。

我喜欢拍照,却又很反感拍照。我不在风景里时,风景很美。我一进去,风景就不美了。有影像,只代表,我来过。有思考,才代表,我的灵魂来过。王阳明的是明代的哲学家,他有一个很高超的悟性: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此刻,他的观点,并不可为我所用。我想起这句,是因为未看和来看与我想的在风景里和不在风景里有句形上的相似。不,也不一定。这之间,其实有内在的联系。只是,我还说不清。

美的东西,只一眼,仿佛就够了。

苗寨的晚间,游人们争相出门,往高处欣赏夜景。客栈里,安静极了。我来到阳台边,看一只蜘蛛结网。

阳台上没灯,靠街灯取亮。我和蜘蛛,只能模糊地看见对方。这其实恰到好处。倘若太亮,蜘蛛见到我,害怕,落荒而逃,那就不好了。

第一次如此饶有兴趣地看蜘蛛织网。它舞手蹬腿,一圈一圈,飞快地织着。似乎要踩着什么时间点完工,才会有重要的收获。织网,在灯光的映射下,很有质感,像苗家的银器熠熠生辉。泾渭分明,又似那苗人的梯田。也像一把伞面,更像石子丢进水里激起的一圈涟漪……

蜘蛛的灵巧,想起打毛衣活对于我的艰难。我相信,蜘蛛群体里,一定有灵巧和不灵巧之分。眼下这只蜘蛛,是灵巧的。一定也有和我一般,笨拙的。

网织好了,蜘蛛找一个居高临下的地方,挂着一动不动。一看,有个地方,两根丝线粘连在一起。我全然没有理会丝线的软,自作主张地伸手为它撑开。一撑不打紧,反而粘连一大块。赶紧缩回手,网破了。

我故意走开,想让蜘蛛发现,好过来修补。哪知,它一动不动,依旧挂在那里等待猎物。我一下明白过来,打毛衣,错了坏了,也没法补,只能拆。对于蜘蛛,一张网,耗费了很大的精力,已不能重新再来。那假如它有嘴,会不会骂我个狗血淋头呢?

蜘蛛守着猎物,我守着蜘蛛。我们一同听着阳台外飘进来的歌声。游客们千里万里奔来,喝着和城市里一样的酒,欣赏着不如城市浩大渺远的夜景,坐在和城市装修一样的KTV里。

起先我觉得感觉错位,里间有巨大的荒诞。但马上明白过来,看蜘蛛结网,就没有感觉错位吗?就不荒诞吗?诗人辛波斯卡的句子浮现在心头: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于不写诗的荒诞。

美的风景,带给人的是美的心情。心境美好,同样的事情,会有不一样的收获。如同我看蜘蛛结网,在这里看,与在其它地方看,肯定不一样。如同山里的人往山外走,山外的人往山里来。这是造物主制造的,人类应有的平衡。

站累了,摞在墙角的一堆凳子,我拖过一张,用一根手指试探,有无灰尘。指头告诉我,它是洁净的。一瞬间,我为自己这种常有的经验感到奇妙。换了个地方,自己对自己也变得好奇起来。

蜘蛛一动不动,一无所获。我也一动不动,没有蚊子侵扰我。出发前,看攻略,说贵州蚊子奇多,装了三瓶风油精和两盒清凉油。看样子,这只蜘蛛,如我一般,是从外地来。对于蚊子的想象,我们都落空了。

千户苗寨的夜景,不为我所有。但蜘蛛网,为我所有。

大清早,赶紧起床看蜘蛛。空空如也。怎么消失的?我纳闷。夜里有人穿窗入户,一头撞了蛛网?晨露吧嗒落下,压垮了蛛网?还是因为它很灵异,吐出的丝能收回?如渔夫一般,有撒有收。它还会来吗?

眼前的空空如也,特别像我。来到这里,也如蜘蛛一般,撒下一张网,以为可以网到很多。待会,离开这里,就会发现,其实什么也没网到。我会和蜘蛛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告别蛛网,赶紧出发,趁着看夜景的人们没起床之际,沐着晨光,探访山顶的苗王寨子和鼓藏头寨子。

这里村庄的美,是我不曾见过的。但是有一种味道,却是所有村庄共有的。一级一级台阶往上,有一股熟悉的烟火味扑面而来。它是炊烟和粮食的组合,是土地和庄家的揉杂,是人和家禽的相依为命。

气息是无法描述的,但却准确而又深入地引领我到达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顿时惆怅满怀,水一般流淌。

山体很直,房屋如同衣服,挂在山壁上。一件一件,呈不同的形状。通往山上的路,由碎石垒成。各家垒各家一段,连起来,那路各具特色,像一件破破烂烂的百纳裤。这路好迷,稍不留心分岔路口,就进了人家里。

越往上走,越看出苗寨的真实,也或者曾经的真实。并不是每户人家都如山底下那般富有。木屋子里,锅盘碗盏的架势,屋里屋外的陈设,依然盛满着日子的艰辛和闭塞。

苗王和鼓藏头的家在山顶,已不作人居。两层木制小楼,门楣窗框,有不一样的气象。楼梯在外墙一侧,我往上爬。楼板老了,咯吱叫唤。房门上有锁,扒开一条缝,往里看,满屋烟尘。

对着山体的一面,有一长溜阳台,做工精美细致。过不去,但可以猜测:当年的苗王站在阳台上,远远近近的人家,有什么动静,都在他的视线之内。而那些远远近近的人家,却看不见苗王家的房里,有多少秘密,多少财富。

苗王若心血来潮,有个什么指示要颁布,他必是通知仆人,拿起芦笙,对着下方呜呜喇喇吹。族中长老们听见,纷纷弓腰驼背,往山上来。那身影,从高处往下看,不是走来,而是滚来。

紧闭的苗王家,该有一座小小的轿椅吧?这样的山路,苗王不会用脚步丈量。

再到山下时,街面上人声鼎沸。一匹马驮着口袋,走在拿着皮鞭的赶马人前面。马儿身躯庞大,踏上又窄又陡的石头路时,身子一偏,一用力,脚底打滑,摩擦出的“蹬蹬”声,石破天惊。

被这马蹄声惊到了,蓦地想起一个句子:“我哒哒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而是过客。”马儿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极其不动听。由远而近,踏在少妇的心房,该有几多慌乱和惊惧。

呆了、痴了,久久未挪步。马蹄踏在石板上的声音,穿透岁月深处,回旋着曾经的艰难险阻。今日,这里已是享誉世界的风景区。后代的坐享其成,坐地成仓,是大自然的馈赠,也是踩着前人疲惫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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